文 | 冯皓辰 （中国人民大学硕士研究生）

阿道司·赫胥黎在其最负盛名的反乌托邦文学作品《美丽新世界》中描绘出如下样貌的世界图景：在一个阶级分明、分工井然的社会当中，人们习惯于自己所从事的任何快节奏的工作，将恶劣的生活环境与极高的工作强度视作幸福，并在发达的基因技术的帮持下，维护着如泡沫一般的肤浅快乐，最终在这样一个“美丽新世界”里彻底丧失了思考与创造的能力。

而如今，我们或许可以借助赫胥黎的天马行空来反观当下的自身：运输领域的技术革命，信息技术的蓬勃发展，以及诸种形式的全球化，使得远距离空间所施加于人类的限制被逐渐克服，知识、信息与各种全球性景观正以极高的速度爆炸式地更迭，我们仿佛能够充分利用现代社会所创造的诸多便利，从而拥有足够多节省下来的时间来体味世界的丰腴多彩。

然而，高速运转的世界似乎并未使我们在诸多便利的庇荫下放松下来，反而使得繁重工作下的身心俱疲成为当代人的生活常态：无论是近日备受关注的“拿命送餐”的外卖骑手，还是苦于“996”工作模式的白领人士，我们并未真正地掌控对自身时间的支配权力，而是愈发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变得更加快速，从而难以把握，甚至需要不断地调节和规训自身的生活与工作节奏，才能适应社会的高速运转。

基于以上现象，英国已故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曾以“流沙”一词来比喻晚期资本主义时期的人们所面临的加速的社会状态：“如同身处流沙之中，人们若是斗胆追赶流沙的速度，继续大步子地向前迈进，这固然会有陷入更为深渊之境地的风险，但是一旦静止不动，人们则必然接受为流沙所吞噬的宿命——这终究是一个不进则退的世界。”而德国社会学家哈特穆特·罗萨在其新作《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理论批判大纲》中亦同样直言：“伴随着科学技术的飞速进步与社会变迁的日新月异，人们的生活步调非但没有借助技术与社会变革的便利而轻松下来，反而相应地被病态式地加快了。”

或许，我们正在不断接近着赫胥黎“美丽新世界”的预想，并已然不自觉地陷入到“仓鼠之轮”的困境当中：“人们像是在滚轮中不停奔跑的小仓鼠——我们在世界当中所能享有的，相比于所错过的，不但没有增加，反而减少了。人们对世界和生命的渴望不但没有因为滚轮当中的徒劳奔跑而得到满足，反而却更加渴望、倍感挫折。”

外卖骑手，以及这个无孔不入的加速世界

《人物》杂志于9月8日在其所发布的深度报道《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中揭露了外卖平台利用算法迫使外卖骑手“拿命送餐”，并不断为算法所剥削从而无法获得多种形式的劳动保障等问题，引发了人们对外卖骑手这一群体生存境遇的关注。

除了对施加剥削的资本本身的控诉之外，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注意到消费者在以上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系统》一文引用卢泰宏在《消费者行为学：中国消费者透视》一书中的观点认为，数字时代提供的便利已经让消费者“拥有不用于以往的、对市场更大的影响力和主导权”，注重用户量和订单量的外卖平台也用算法构筑起一种权力结构，让消费者位于权力顶端，让消费者不仅可以洞悉骑手的一切，而且对骑手拥有“一票否决权”。这种完全倾斜的评价体系和越来越快的送餐速度让消费者也变得越来越缺乏耐心，这或直接或间接地加剧了外卖骑手的身体和精神负担。

华中师范大学社会学院副院长、博士生导师郑广怀在接受《时代财经》采访时同样指出，在传统制造业里，矛盾主要在劳资之间，而现代服务越来越将消费者纳入到评价与监督体系中（比如五星好评和点赞），这意味着劳资矛盾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成了工人与消费者的矛盾，“消费者协同资本共同监管工人的劳动过程是服务业的重要特点。”

诚然，在利用算法技术，不断缩短订单的配送时间，加快骑手的工作节奏，并最终使得骑手暴露于潜在的安全风险当中，从而被不断地攫取剩余价值上，以“美团”与“饿了么”为代表的资本方难逃其咎。除此之外，从社会学角度而言，当下骑手们所面临的诸多困境，根本上乃是由不断加速的消费者、资本，乃至整体的社会结构所“合谋”造就，并且这种由加速所带来的困境同样可以在更大范围的人群之中引发共鸣：一方面，算法所不断压缩的配送往往出于迎合消费者对速度与效率的需求，并同消费者日益不容停滞的高速生活步调直接关联——无论是“996”式的高强度工作模式逐渐在各个行业领域内普遍化，使得人们坠入应接不暇的忙碌生活，还是“效率至上”作为一种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正在合理化而演变为社会共识，继而成为当代人所奉行的行动原则，都说明，无论是在客观还是主观条件上，如今大众在其日常生活中已经在再难容忍任何形式的低效与时间浪费；另一方面，越来越多的社会学研究者已然开始强调社会各领域的加速现象所带来的种种负面影响，并将其视作现代社会，尤其是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的重要表征之一——这种加速现象往往根源于现代社会结构对竞争、效率、节约成本与利润最大化等逻辑的迷信与提倡，从而促使技术的革新、资本的扩张、公共政策的制定乃至个体生活与工作的步调均需要在病态的高速状态之下进行，以维持既有的市场与社会秩序。

社会学家罗萨将当今世界的诸种加速现象大致归为三类：其一为科学技术领域的加速。运输领域的技术革命、互联网的蓬勃发展与全球化的日益深入不仅使得人口、信息乃至资本在短时间内跨地域地流动成为可能，而且使得空间距离对于人类之间的交流沟通的障碍大大减少。其二为社会变迁，也可以说是社会结构本身的加速。正如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所言：“一切坚固的事物都烟消云散了。”在现代社会之中，从社会团体与惯习，到价值观念与知识，一切稳定的事物都在以持续增长的速度衰退和更新：终身性的职业往往成为旧有的历史，家庭模式在一个世代之内即可以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三是个体生活步调的加速。比起挤在晚高峰地铁里，在Apple Music所推荐的五花八门的歌单之中来回切换，享受一次漫无目的的长途旅行，或是花费一个小时来聆听一张完整的古典音乐唱片往往更符合人们对于安逸生活的直观理解。换言之，服务于资本市场的科技领域的加速与社会变迁的加速，并未赋予人们对于自身生活更多的获得感与体验感，反而凭添了人们必须花费更多精力予以处理的诸种工作事物。

 “仓鼠之轮”困境，是谁塑造了这个加速社会

在简单描述了加速社会的种种表征之后，我们需要思考的问题是，究竟是何种动力塑造了当下无孔不入的加速世界。

一方面，伴随着现代社会的日益发展，资本主义世界内在的扩张属性缔造了竞争逻辑，而竞争逻辑正在不断地从生产活动与经济领域延伸至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造就了一个不进则退的世界：从人们在社交媒体当中的使用习惯与攀比心理，到职场通过鼓励员工进行业绩竞争所普遍使用的管理之术，竞争逻辑不再仅仅主导着市场规则，更深深影响着人们的工作与生活方式，促使大众绞尽脑汁地节约时间成本，力图在更多的时间之内完成更多的事物，从而追求各种形式上的高效率状态。

另一方面，科技领域的加速，社会变迁的加速与人们生活步调的加速之间相互影响，逐渐形成了一种自我驱动式的封闭系统：科技领域的加速与社会变迁的加速凭添了人们必须花费更多精力予以处理的诸种工作事物，从而造成个体生活步调的加速；而坠入应接不暇的忙碌生活的人们又往往天真地将救赎之法寄希望于技术的进一步变革，却未曾意识到被裹挟于资本市场的科技加速从来只是借助“赋予人们便利生活”的空洞许诺给人们带去更为沉重的枷锁。由此形成了一个封闭的恶性循环，促进加速社会本身不断地再生产。

对于宏观层面的社会而言，加速现象不受限制地愈演愈烈，最终将失调地导致一些荒谬的“减速”现象的发生：城市交通会因为早晚高峰时段急忙赶去上下班的人们而陷入瘫痪，而对诸多个体而言，加速社会侵蚀了其大量的可支配时间，使其无法再有闲暇享受自身的生活，反思自己所身处的境地，而是将为数不多的空余时间投入到文化商品的快速消费当中，从而陷入了思维上的减速状态。

此外，加速的失调往往会导致社会本身反噬于无休止的快速节奏里：已故经济学家明斯基便直言，当下社会病态的高速状态已经不容许我们去制定任何审慎的经济与政治决策，鲁莽的资本主义已然取代审慎的资本主义而在市场规则的制定中占据主导地位，并终将迎来自我毁灭。反观2008年的全球性金融危机，它同快速却非理智的经济投机行为直接相关，最终引发了全球性的经济动荡。

而对于万千个体而言，加速现象的扩张带来了新形式的异化。左翼哲学家齐泽克曾将加速的后工业社会定义为一种更加危险的总体主义社会，称传统的总体主义往往仍会给予人们一丝反抗的余地，但一个后现代式的总体主义社会有能力通过技术及其相应的意识形态引诱着人们自愿完成那些正在剥削着他们的任务，其结果往往是，人们不但不会加以反对，反而将之视作真理。正如《系统》一文对于外卖骑手的工作状态所描述的一般：“被配送时间吓得手心出汗的朱大鹤，也出过事儿，为了躲避一辆自行车，他骑着超速的电动车摔在了非机动车道上，正在配送的那份麻辣香锅也飞了出去，当时，比身体的疼痛更早一步抵达他大脑的是，‘糟糕，要超时了。’”

在如上的加速社会里，人们逐渐迫使自身原本符合自然规律的身体节奏去适应不断病态加速的社会节奏，并在潜意识中将尊严、愿望，乃至攸关生死的健康权让渡于后者，最终逐渐走入“仓鼠之轮”的困境当中——当人们熟悉了在滚轮之中的快速跑动时，便丧失了感知到滚轮转动的速度正变得越来越快的能力。更重要的是，人们错觉地以为无休止的辛勤跑动终将使他们品尝到世界的千姿百态，却从未发觉自己只是在滚轮所限制的原处里越跑越快。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解决加速社会的症结并不能够依靠一些形式上的“减速”手段：诸如瑜伽等流行于英美中产阶级的禅意慢生活，以及近年备受关注的日式断舍离生活，往往只是市场标榜并提倡有闲阶级生活方式从而吸引消费者的营销方式，不但不能帮助人们在快节奏生活当中得到喘息，反而成了以减速之名饮鸩止渴地引诱大众以暂时性的充沛精力再次投身于加速社会的消费陷阱，并促进了加速社会的再生产。同理，正如网民对于饿了么平台在事态发酵之后所推行的“多等五分钟”的批评一样，外卖骑手们或许并无法通过五分钟的延长而放缓配送的节奏，反而会力求利用这五分钟再送一单，进而重蹈覆辙。

作为现代社会的根本性弊病，愈演愈烈的加速现象需要通过结构性改革的方式予以调节。而对普罗大众而言，开始关注外卖骑手群体的生存境遇，并从他们的困境中寻得共鸣，进而反思问题的根本所在，同样亦是放缓世界的速度、继而走出“仓鼠之轮”困境的努力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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