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惊恐一夜后,诗人们重新书写了与巴黎的风流情诗

当恐怖气氛笼罩了外面的所有街道时,一群诗人在闭锁的酒吧地下室中目睹这座灯光之城 灵魂飘摇——但他们知道,它永不会熄灭。

2016年01月15日Chris Newens 巴黎

NARRATIVELY

 

2015年11月13日,星期五,巴黎

他们刚刚结束“诗歌青楼”(The Poetry Brothel)的排练。作为纽约某场活动的一部分,诗人们将打扮成妓女的样子,像贩卖色情一样吐露他们的字句。这令人发笑,很堕落,也很“法国”——统统是ISIS想要扼杀殆尽的。

这一夜的天气格外温和,全然不似平日。十一月的巴黎从未让人感到如此温柔和安全。远方依稀传来一些爆裂声,人们都以为是烟火绽放的声音,没人能想到更危险的事情。

诗人们在人行道上吻别,轻吻着彼此的的双颊。菲茨杰拉德和毕加索在左岸安家之前,法国人就一直承袭这种做派。但眼前这些人中没有一个法国人。诗人们总是很少在他们的祖国生活。

然后,夜色中跑来两个男人,他们尖叫着。

“回到酒吧里!离开街道!”

诗人们都懵了。没有人动。

“那边有一群拿着AK47的人!”陌生人喊道,“他们正在杀人!”

瞬间,诗人们感受到了他们的恐惧。很明显,远处传来的那愈发强烈的爆裂声无关烟花,而是枪声。虽然此前没有人经历过类似事件,但这时,所有人立刻意识到这次是真的。他们马上涌回酒吧。

这家酒吧名为“不可思议的虚构阁间”(Le Fabuleux Cabinet de Curiosités,简称Le Facab),与挟持了数百名人质的巴塔克兰剧院(Bataclan)相隔几个街区。这酒吧或许就是为了在动荡时代庇护诗人而建的。它的主要空间是拱形结构,地下室如迷宫一般,设计风格介于中世纪的地牢和“美好时代 ”的妓院之间。从门口拾级而下便是地下室,人们可以在那里安全地过夜,就像自己此时不在巴黎一样。但诗人们全都站在楼梯的最高处。只有在那里,他们的手机才能收到信号。

“我们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诗歌青楼”的主要组织者,人称“皮条客”的阿尔贝托·莱格提尼(Alberto Rigettini)说,“每个人都在检查自己的手机,刷新闻,发短信。我们紧紧地挤在这个地方,但你也明白,没有一个人的心在这儿。” 

莱格提尼在现代世界里是个异类,一位真正的诗人。他是个高个子、宽肩膀的意大利人,面庞生得好看,带有些许猴子般的特质。他以追寻自己的灵感与激情为名,在世界各地都生活过,做过几乎所有想象得到的工作。在他看来,文学意味着“打破规则,提升时间和空间的维度,不顾一切地追求毁灭性的终极目标,而不去考虑任何实际后果。”他说,这也意味着让自己在学生时期就麻烦缠身,并从始至终都倾家荡产;它是一种甚至不能成为选择的生活方式。

“诵读巴黎”中的阿尔贝托·莱格提尼。
“诵读巴黎”中的大卫·巴恩斯(David Barnes)。
对诗人们而言,星期一是大众麦克风活动的两个例行活动日之一。

被锁在Le Facab时,他的手机只剩下一格电。这些电量不够他查新闻,但还可以让他打两三通电话:他的第一通电话打给了前妻,他的双胞胎儿子的妈妈(几年前,他曾在拉斯维加斯和这个女人结婚);第二通电话打给了他自己在家乡的母亲,那里邻近米兰。这些电话足以解释清楚他所获知的巴黎遭遇袭击的情况,以及,目前他还是安全的;紧接着,他的电话就没电了。

“这之后,我觉得自己也像关机了似的,”莱格提尼说,“我知道我什么都做不了,而且那些从街上过来的人坚称我们绝不该离开。酒吧老板和我开始商量到地下室去,回到妓院那儿。”

同时,人们开始在社交媒体上打破沉默,交换着关于这座城市的恐怖消息。谣言开始在零七八碎的手机新闻中传得满天飞:恐怖分子们正飚着摩托全城扫射,屋顶上也有许多狙击手。冰冷的恐慌感逐渐弥漫开来。

此时,门上传来了重重的撞击声。

“我们当然已经把门关好了,”莱格提尼解释道,“而且还上了锁。那扇门不是酒吧有时候用的玻璃门,它是全实木的,所以我们不能看到门外发生了什么。但门的底部和地面之间有些缝隙,所以我们可以看到一些路面的情况。之后我们看到了军人穿的那种黑色靴子。”

诗人们互相靠得更紧了,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捶门声愈发猛烈,仿佛这个夜晚巴黎的暴力正试图破门而入。接着,叫喊声响起。

“开门!快开门!”(法语)

此时房间里的人都口干舌燥,心慌胆落。通过新闻和电影,我们对这种暴力事件中的紧张场景,都有过一些想象和预期,但当它真的发生时,我们仍然难以置信。

“米歇尔!我是莫!快开门!”(法语)

突然,酒吧老板穿过人群走来。他迅速拉下粗重的门闩,一个体型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他身穿黑色长风衣,踩着大号军靴。他是这条街上另一间酒吧的保镖,看上去吓坏了。在此之后的很长时间,诗人们都没有再在门口停留。

“下楼后,酒吧老板说所有的酒都免费,”在回忆当晚的情况时,莱格提尼咧嘴笑了,“那是整个晚上的第一个好消息。”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里一片沉寂。人们仍然试图搞清楚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偶尔有深呼吸的声音,有时会接着几句咒骂,再没有什么其他的。

距离上一次他们下到这里才过去了不到一小时。那时,他们的世界里满是轻巧的调情,诗歌是用于彼此消遣的游戏,他们还在模仿“迷惘一代”中的幽灵。一个小时前,他们正在充分利用自己的言论自由来高谈阔论,一刻都不曾质疑过,这份权利到底有多脆弱。

“竟然还有人跑到巴黎来做诗人,我总觉得这种想法很奇怪,”莱格提尼说,“在《波西米亚生活》中,穆杰(Murger)说,一个适合艺术家的城市,需要有便宜的饮料,便宜的食品;不仅仅需要廉价的住所,更得是容易找到的便宜地儿。艺术家们需要足够的空间来追寻他们的灵感。但巴黎早就不具备上述任何一个条件了。而现在,甚至又有这些袭击……

“不过,我认为巴黎这个地方呈现出两个截然不同的样子。这个城市首先代表着一种理念,我说的是艺术家如何看它,而不是游客。你知道,(在艺术家看来,)它是海明威、菲茨杰拉德生活过的地方,它意味着疯狂的生活。再有,就是2015年的巴黎生活的现实。这两个面貌的巴黎又以某种方式交织在一起。”

人们为了这场诗歌活动而相聚在“黑猫”。
朗诵开始前,一群诗人聚在咖啡馆里。

那个夜晚,在Le Facab最黑暗的时刻,这个城市的浪漫形象已然破灭。当时的巴黎只剩下一个形象:暴力,冷酷,真实。但渐渐地,酒吧里的气氛开始逐渐放松。通过社交网络和新闻媒体,人们终于开始了解外面正在发生的事情。虽然一切依旧骇人,但能够知晓事情到了什么地步,还是让人感到一丝安慰。诗人们又开始互相交谈。

“我们谈论《查理周刊》(Charlie Hebdo)和枪支,法国和叙利亚,爱和死,和平与战争,”另一位诗人约书亚·常(Joshua Chang)说,“我们开始把自己的地下石室称为‘地堡’;为了振奋精神,我们开始唱歌。”

“啊,那场面太糟糕了!”莱格提尼笑了,“他们开始唱歌,但我们来自这么多国家,可以让大多数人一起唱的几首歌都来自音乐剧场。我想这些人应该都是艺术家!但有一首歌,我们每个人都知道完整的歌词:法语版《国际歌》。”

当他们唱完后所有的歌后,他们又回到了自己手头的素材:诗歌。没有隆重庄严的朗诵。相反,一位诗人会拉起另一位的手,他们会在这个大本营中找一个小房间,以一种私人的、亲密的姿态朗诵给他们听。这些诗歌的主题大多是爱,当然也有性。它本是为“诗歌青楼”准备的,不是为了这种时刻。但在此时此刻,还有什么比关于爱情和性的诗歌更适合用来抵抗暴力和恐惧呢?

下半夜时,辩论开始了。Le Facab的老板在酒精的怂恿下说道,这场仍在酒吧墙外上演的恐怖袭击不会是个案,市民们总有一天将不得不接受这些恐怖事件的发生,它们就像是都市的森林火灾。而诗人们,部分出于恐惧,部分出于对人性的信任,并不赞同他的观点。

激动的情绪平复后,酒吧老板似乎陷入消沉;阴影投落在他的脸上。莱格提尼问他怎么了。

“我当然为巴黎正在发生的事情感到难过,”他说,“但我也很担心我的酒吧。即使是《查理周刊》事件之后,我们也有几个星期不能开工。现在我不知道有多少活动将被迫取消,无论我们还能不能活下去。“

莱格提尼表达了他最真挚的同情。但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也免不了担忧起来,“诗歌青楼”能否继续运行。    

最后,大约早上五点时,几乎所有人都彻底喝醉了。店主为想睡觉的人提供了另一间客房。天色破晓时,五个人挤在那张双人床垫上昏睡了过去。

“当我醒来时,周围一片漆黑,”莱格提尼说,“我意识到酒吧里只剩下在床垫上的五个人了,而我是其中之一。就在那时,我有点儿被吓懵了,因为我在不停地想‘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们如何离开这里?’因为那个地方是一个真正的迷宫,我们在最深处的一个房间里,而且周围真是完全黑暗的。直到我看到约什的手机亮起来,他的母亲打来电话,我才能看到一些东西。”

莱格提尼借着这通电话唤醒了其他诗人,并且做出了一个决断:是时候离开酒吧了。他们拿着蜡烛,收好自己的东西,一步一步穿过这个堡垒的迷宫,回到巴黎和外面的世界。

“酒吧的门是开着的,我们推开它走了出去,发现已是白天。天空超级蓝,阳光明媚,整条街上却只有我们几个人。那种感觉就像是从原子弹轰炸中侥幸生还:世界如此美丽,却又如此空旷。我们就这样待了一会儿。随后,我们看到有人蹬着旱冰鞋滑过。于是我们意识到,虽然太过安静了,这仍然是一个平常上午。然后我们看到了一个咖啡厅,正在营业,于是我们去喝了杯咖啡。”

最后,到了告别的时刻。亲吻脸颊似乎显得不太合适。在这个清冷、空寂的十一月清晨中,诗人们拥抱告别。

“下次排练见,”有人脱口而出。

这话让莱格提尼愣了一下:“诗歌青楼”还要继续吗?

 

2015年11月16日,星期一

酒吧的地下室里只点着几支蜡烛,但仅凭它们的光芒,你就能看到这里挤满了人。这就是“诵读巴黎”,它是英文诗人们在巴黎的主要会面活动,由英国人大卫·巴恩斯(David Barnes)成立。看样子,锁在公寓里刷了一整周末的社交媒体和24小时循环新闻以寻求安慰后,人们选择用艺术来鼓舞和治愈这个城市。

房间中央亮着一盏孤零零的电灯。一个人戴着破旧的大礼帽步入灯下,走入观众的视野。这是阿尔贝托·莱格提尼。他看起来很累,但腰板笔直;他的眼睛里甚至有一抹顽固的笑意。他缓缓地告诉人们发生在在周五晚上,他和那些与他一道的诗人们的故事。

“在那之后,”他为自己的演讲收尾,“妓女们——对不起,诗人们——展开了一场严肃的讨论:我们下个周末是否仍然进行‘诗歌青楼’……这个举动是否恰当,有没有人会来……最终,我们决定,现在的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诗歌,这个表演应该继续下去。”

然后,他开始朗读。他读得很慢,带着口音,却清晰而吸引人。外国人在发音时常常会强调一些出人意料的词,他就带着这样的异域口音,让观众全神贯注于每一个字:

他们说,他们在法兰西之心精确攻击了既定目标

数百名异教徒密谋着背德的恶行,看着我们

他们看过来的眼神或厌恶,或斥责,或带着隐隐的渴望

我们正在漂亮姑娘面前喝酒 调笑 甚至亲吻

被盯上的,也可能是两个男人,或两个女人,或另外一些巴黎的禁忌之恋

我们曾苦苦斟酌如何贴上“我是查理”的标签,如今再无必要,他们就是我们

同样的年纪,同样的装束,同样的地点

我是马修吉罗,38岁,有一个三岁的孩子

我是瓦莱里娅,意大利人,六年前来到巴黎

我是海尔丁,阿尔及利亚留学生,曾与你在YouTube上分享同一张播放清单

我们在这里相融,他们就是我们

一支支烛光闪烁在餐厅前的人行道上,闪烁在我眼中

没有一朵焰火与另一朵相同

房间里响起低沉却清晰的掌声。莱格提尼的笑容悄悄咧开了点儿,他不再多说一词,走下舞台。其他诗人随后登台。这些来自世界各国的男男女女,一字字读出他们的感情。

你看,艺术想象中的巴黎没有被打败。并且,确切无疑地,在人们共同的悲伤、反抗和希望中,这座艺术之都与现实中的巴黎交融在了一起。

正在聆听诗人说话的人群。

 

* * *

Chris Newens是一位活跃在巴黎的自由作家。他本人并不是诗人,但他喜欢这些。

Charlotte Gonzalez是一位主要在巴黎活动的法国摄影师。她2010年毕业于法国巴黎国立高等装饰艺术学院,从那时起便在新闻、社论等多个领域工作。

翻译:靳曼   校订:黄昕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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