沱沱河志愿者手记

2015年底,我前往唐古拉山的沱沱河镇,做了一个月的志愿者。

2016年01月25日黄昕宇 沱沱河

随笔

 

1

接近零点,列车正在攀高。Google Map显示,我们正在翻越昆仑山脉——地理课本上说的“中国地形三大阶梯”中的第一阶梯。

我望向窗外,黑咕隆咚的,没有一星光亮,除了轨道旁土地上飞逝的雪影子,什么都看不到。夜里的青藏线就像架设在空阔的黑里,火车倾斜着凭空往更寒冷寂静、空气更稀薄的高处爬升。

Z917从兰州开往拉萨。我在格尔木上车,去唐古拉山上的沱沱河镇。

年末,上高原的外地人不多了,列车挺空。整个车厢九成都是藏人,三五成群地聚坐着,看起来都是携家带口。大人一个个面庞黝黑,小孩子的脸红扑扑的。两三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穿着色泽艳丽的藏袍,灰白发辫编得精细,点缀着发饰,显得隆重。小伙子们精力旺盛,买零食、打水、抽烟,在过道来来回回地走,步子大而利落。亲戚们闲聊起来,分享吃的喝的,不时有人没头没脑地哼几句调子,也有人用手机放起歌儿来。车厢轻松热闹。

但这时夜已深,整车都很安静。隔壁穿红羽绒夹克和旧军绿裤子的藏族大哥头冲内侧卧着,左手搁在腿上,手腕上的镶金手表、手指上的五圈金戒指,很是瞩目。

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我的目的地是沱沱河镇上的长江源水生态环境保护站,海拔4538米。在那儿,我将完成为期一个月的冬季志愿服务。

三点一刻,火车到达沱沱河站。我和同批的志愿伙伴走上站台,接站的志愿者朋友迎过来,伸手指天,“看!流星!”我一抬头,星星繁密地铺撒在深蓝绒布一样的夜空中,又大又亮,一颗流星正巧划过。

 

2  

呼吸在这里感觉短了半截。不过很快我就适应了平缓的节奏。我常拖着步子,慢条斯理地在沱沱河镇闲逛。

保护站是栋两层的红色小楼。横跨河道的沱沱河大桥脚下,有一片下沉的沙石空地,它就临河建在那里。小红楼身后空阔无际,远处是土黄的河岸,再高再远就剩漫天湛蓝,这么层次分明地一直延伸去。桥头这方天空总有三五只硕大的黑色渡鸦平稳盘旋着,滑行好一阵才扇两下大翅。

保护站外还有一个红色小屋,是净水间。站内分隔成一个小型展厅、卧室、厨房、办公室等生活区室。冬季驻站的通常只有一两个管理员、四个志愿者。

我们需要一日三次测量全站温度。分配给我的任务,是每天清晨测温。这里八点半天亮,室外零下二十多度,门锁上结了厚厚一层毛茸茸的冰霜。我带好手套,把衣领拉到最高,这才鼓足勇气,用力拉开冻住的门。即使带了手套,每天到了室外,一抻手,拇指尖结了痂的伤口就会再次裂开,血从创口贴里渗出来。这个在格尔木冻裂的口子,整整一个月都无法愈合。

晴天时,我在屋里看着窗外,总要挣扎一会儿,害怕错过太阳,又害怕寒风刺骨。但最后总还是出门。

镇子很小,沿109国道两侧的两排平房。保护站在北端,往南走,右手边是几家门脸黑乎乎的小汽修店,店门口空地上,总有几辆皮卡敞着盖。接着是唐古拉卫生院,这大约是镇上最大的空院子了,冬天没有人。再往南,路两边大多是简陋的宾馆、超市和小餐馆,灰头土脸的小平房,侧墙用油漆刷着大字“禁止随地大小便”,门口挂着厚重的布帘,一半歇了业。不到两百米的加油站就是镇子的尽头了。

如果没起风,我喜欢沿着国道西侧往南走,走到头再沿东侧走回来。沱沱河镇是进藏必经之路,冬季虽少了游客,运货大车依然不少,司机在这里停靠休息。大车到了这里,也开得静静的,慢慢的。黑棕色的野狗长得凶狠却没有气势,在路上游荡。焚烧垃圾时,路中央的大铁皮炉子上就腾起滚滚浓烟,整条路都弥漫着烟味。镇上寂寥,连人咳嗽的声音都清晰分明。

保护站的小红楼。

3

才仁是保护站管理员,沱沱河本地人。我们抵达那夜,他开车带着两个志愿者来接站。当我们仰头看着流星时,他闷头走过来,一把拎过行李,一声不吭走了。

他个头不高但很壮实,黑沉脸,厚眼皮盖着大眼睛,看起来面色严肃。但很快我们就发现,沉默和严肃都是假象。

每天饭后,大家总是先赖在座位上闲聊一会儿。有人烧水泡茶,另一个人就拿出瓜子,茶话会就开起来了。才仁喜欢讲故事,声情并茂。讲初恋,上一分钟挺胸脯说,“当然一周就追到了”,下一分钟就满脸羞涩,一只手捂在胸口一上一下,“紧张得扑通扑通的”;讲学校门口的混混,他岔开腿往地上一蹲,伸出两根指头放在嘴边摆出夹烟状;讲保护站建站时的开会场景,他先扮演创始人杨欣,一抹下巴假装有一把大胡子,板起脸孔粗着嗓子道:“我关注长江源12年。每天早上叫醒我的不是闹钟,是责任!”别过脸又演他的本地朋友,歪脑袋叼根烟,尖起嗓子不屑,“这老头,吹牛逼吧?”——活灵活现,一桌人笑得停不下来。

有一回,讲起鬼故事,大家轮番讲,到了第三第四个故事,气氛就冷下来了。我们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听着。才仁突然“啊”地一声大叫,跳起来,大家齐声尖叫。我们抚着胸口回神时,他就在一旁乐得拍大腿。

才仁的灵异故事是亲身经历。小时候,他和邻居家放羊的地方有个土窝子,里面有两个骷髅头,传说无论分开多远,第二天它们都会回到原处,摆在一起。“真的吗?”我当然不信。“真的。”他露出诚恳的表情,“我和邻居家小孩每次放羊一定要一人拿走一个带回家的,第二天一定又在那儿。”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带啊?”“就是不相信啊!”

才仁5岁半学马,爷爷把他放上一匹不加鞍的悍马,马背光溜溜的,他一下就被甩出几米远。要是敢哭,爷爷就把他拎起来往更凶的马上放。6岁,他成了赛马会的骑手。爷爷说,你这样的,就是要留在草原上当雄鹰啊。可是9岁那年,妈妈领他去拉萨玩,取了整叠钞票随便花。狠玩了两三天后回到家,妈妈问他,大城市好吗?他说,好好好。妈妈说,那你要不要读书去?他说,好好好。便离开了家。

才仁爷爷是当地唯一的天葬师,原本一心指望把这门手艺传给他。才仁七八岁时,爷爷就把他收作助手,手把手带。人死了被运送到天葬台,天葬师先诵经招鹰,然后用刀片肉。“嚓嚓”两刀先把神经割断——这一步骤,没手艺的假天葬师便不懂,一下刀触到神经,死人抬起胳膊就是一巴掌。片肉不到两小时功夫,一边片,一边抛给围等在一旁的秃鹫,削完肉,用锤子砸碎骨头,也扔过去。

藏传佛教讲究人死后必须如此把肉身分干净,才算是安然走了,否则灵魂永远留着不得安生。

才仁7岁就当了天葬师!“真的啊?”“当然是真的!”他又露出诚实的表情,不笑,直视着你点头。我问,到底鹰是怎么来的呢?“就是念经,声音低低的。秃鹫听到经文召唤,就飞来了。有的千里外赶来,到来时已经累得根本没力气吃了。会招来上百只呢。”“上百只?”我说,“那岂不是遮天蔽日!”他想了想说,也没那么夸张。

天葬台在保护站西南方向大约八九公里的山坡上。山坡倾斜得很,刺骨狂风刮着短草茬子,荒了多年的一座小石塔、一条石堆和矮矮的天葬石台,散在黄草甸上,彼此相隔几米。砖砌的方形石塔是用来供石佛像的。石塔下坡一点儿的石条由许多刻着经文的石片堆叠而成。天葬台是个一人长的石头床板,东西向,只高出地面几公分,头那端竖着一根石柱,底部堆着碎石和一块刻着藏文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的小石碑。台子一角散落着几柄短刀和小石锤,覆着锈渍和土黄。

才仁到底没有继承爷爷的事业,读书去了。后来爷爷退休,沱沱河再没有天葬师。这里死了人,只能送到拉萨或者那曲办天葬。至于那些地方的天葬嘛,才仁说,“都职业化啦”。只要请到专业念经的人就能办个天葬场,再找个尸体解剖师就成了。解剖师多得很,没准就是个兼职司机。才仁空握方向盘,假装接个电话,“啊?死人了,马上来”,然后作势划刀。

那儿的秃鹫也职业化了,每天在天葬场蹲点,吃饱就飞不起来了。才仁学胖秃鹫的样子,弯腿撑掌,缩着脖子,眼珠子滴溜溜转。

牧民家的柜子。

4

在沱沱河镇,绿色江河开展了三个生态环境保护项目:长江第一峡谷烟瘴挂的生态调查保护,班德湖和杰比湖的斑头雁守护,以及委托自驾者去格尔木时“带走一袋垃圾”。

进入冬季,前两个户外驻营项目都暂告一段落。自驾旅游的车也少,我们定期分类打包生活垃圾,等定点超市的运货车下山时,捎到格尔木回收点。

过路来访的游客也很少了。我来的第二天,一个本地人带着几个领导来访。志愿者照例讲解,说到斑头雁,本地人指指墙上的图,“啊对,就是这个,蛋很好吃。” 隔天来的是个独自徒步的小伙,辞了职,挑了最冷的季节和最难的路,开始了自己的第一次徒步,从天津走到这儿。

再往后,气温又降,就再没游客来了。

例行的工作除了每天测三次温度,每周六还需要取一次沱沱河水样,以供研究。天越来越冷,在河面上找到一块易于凿碎的冰面更加难了。我们循着渡鸦低飞的位置去,它们喝水之处往往能找到化冻的冰面。

我们的另一项任务,是到牧民家做熊害调查。冬天,牧民们转移到冬窝子,留下的空房常常遭受熊的洗劫,熊闯入房子又拉又吃,吞了食物破坏房屋,造成牧民很大的损失。有时人熊遭遇,还会出现人员伤亡。因为熊被列为保护动物,打不得了,这几年的熊害就更加严重。

每次我们都要进山,才能完成一份熊害调查问卷。

沱沱河镇上只有几户藏民,几乎都已退牧。牧民们大多住在山里,每家都有多处居所,四季迁徙,以保证牧草生息。一户户彼此相隔。空阔无边的一个大山坡,只有那么一间矮房子和边上的牛羊圈。

牧民家总有股奶酥味儿。长条形的铁皮炉子,用干牛粪灰生火,烧得屋子暖融融的,炉子上摆着三四个壶,有的烧水,有的烧茶,烧滚的水珠从壶盖冒出来,在铁皮炉面“滋滋”地滚。牧民周到而慷慨。桌上总是摆着糖果饼干,也一定少不了一整盆的牛羊肉,几把锋利的小刀插在盆里。盛酥油茶的小碗花纹精美繁复,杯里总是满的。语言不通,依靠才仁的翻译,我们几分钟就能填完一份调查,剩下的时间便埋头吃喝。

除了轮值做饭那天,一天的时间总显得很长。人好像也获得了长足的耐心,可以一坐一下午,慢慢画好一枚保护站的石头。

入冬后,保护站的日常污水排到封冻的河床上就立刻结冰,很快在排污口堆起厚厚的小山包,乍看也和河面一样,一片脏土黄。但稍一走近,一股被冰封的冷冷臭味就扑鼻而来——这片冰里,混杂着我们的屎和尿。

为了不堵住排污口,我们隔三差五就得凿一次冰。

男人们拿十字镐凿冰面,女孩则负责用铁铲子把凿出来的碎冰运往远处。大的冰块足有石头凳大小,要三个人才能搬动,只能用劲把它抬上冰面,推远。第一次铲冰,我不得要领,一铲子下去,常常铲面一歪,斜斜插进碎冰里。我胳膊没劲,更何况在高原,挥一会儿铲子就累得再也抬不起来。但很快我就找到一种扫冰的办法,把铲子靠在腰侧,一手握低,一手握高,以腰为杠杆支点,把碎冰块往外扫。

在冰上站一小会儿,手脚很快就都冻僵了。但干着活,背上就慢慢发热冒汗。我们的头发耷拉下来,碎发落在面前,呼出的热气在碎发上凝结成冰柱。

凿上两三个小时,大家都累脱了,集体停下喘歇。才仁抓起一块碎冰,“这就是我昨天尿的?”

清早玻璃门上的结晶。

5

抵达沱沱河一周后,终于有个机会出门放风——我们要给一个考察团队带路,前往通天河口。

早晨8点出发,我们坐上白皮卡,拐出公路上了草原。天还没亮,从车窗看出去,云层极厚,压得很低很低,和地面之间只留出一绺毛毛的缝隙,透出又短又窄的一小层发金光的红边。我一路盯着那层光亮,看它慢慢长长。

车颠簸得很厉害。我们一下下地被用力抖起,包、水壶和人都在空中散成一团,再重重落下,感觉骨头都散架了。才仁说,土路就是这样,上了高速就好了。

那层金边随着天光放亮愈发黯淡,天慢慢亮了,窗外矮矮的黄绿色草甸一大片一大片,颜色枯薄,看起来营养匮乏,却显得坚韧。

尽管一条胳膊死死握紧车门上方的扶手,我们还是一直被颠起来撞向车顶。才仁笑说:“今天回去,你们的头是扁的,这辆车的车顶都是包。”然后他告诉我们,这会儿已经上高速了。“啊?这就是高速?”我们惊道,一边还在颠着。

这里有不少碱水湖,不结冻。我们的车一路碾过几条浅浅的小河道,激起两束水花。下了车,我们踩着粗质的沙土粒往前走,沙质越来越细,渐渐走到了月牙弯状的断崖边。才仁说,断崖壁上是云母石。不知是否是沙土覆盖的缘故,崖壁看起来依然是深浅斑驳的棕和土黄。断崖下是一大片河滩流域,河流弯曲交错的呈辫状分布,阳光斜照下像交错的银带。这是尕尔曲河与长江南源当曲河的交汇处,通天河从这里开始。我们站在高处,六七头藏原羚在错综的浅河间奔袭。

再往前,就到了长江正源沱沱河与南源当曲河的交汇处。沿着乳白的冰面往里走,河心处,冰化成了亮晶晶的流动河水。

在通天河,牛逼老爷是这一带的传奇人物。牛逼老爷真名叫仁增多杰,是当地最早有车的人,早年“绿色江河”刚到沱沱河开展工作时,请他做向导。仁增多杰性子直又骄傲,偏偏前来的“绿色江河”元老孙野也是个硬骨头,两人不太对付,孙野就结账把他解雇了。很快,失去向导的车队陷进河里,仁增多杰这时开车前来,故意慢悠悠地从深陷困境的车队边驶过。孙野无奈,“这人真牛逼啊”。

车队解围后,孙野问他名字,他没好气地说:“牛逼多杰!”

才仁说,牛逼老爷家的羊肉最好。当地人都知道,买到他家羊肉,不能卖,要留着自己吃。牛逼老爷母亲的天葬是才仁爷爷带着他办的,于是结下了交情。可惜这一天,牛逼老爷家没人,车驶过,只看见原野上空落落的矮房子和羊圈。

跟才仁出门总是有点奇遇。

有一回我们遇到灭杀鼠兔的队伍,一群人分散开来,把拴着鼠药瓶的长杆一一探进草原上的鼠洞里;另一回我们沿路捡了好几张已冻得干硬的生羊皮,渡鸦抢先一步啄破了边缘。有时我们路遇成群奔跑的藏野驴,好奇地停下观望我们;有时是三五只藏原羚,有白色桃心型的屁股;有时大鵟在我们前方突然展翅冲天。

这辆白色的四驱皮卡蒙上了灰黄的沙尘,显得很沧桑,前窗右上角有一片面积不小的碎裂痕,像扒着一只大蜘蛛。但它冲劲十足,爬坡、下冲,一路颠簸地奔驰。所谓的路只是黄沙原上的两道车辙,才仁总是大开音响,跟着颠簸中断断续续的音乐一路激昂起伏地唱。我看不见前面的路,只觉得车在云层覆盖下的茫茫原野上顽固地向前奔突。

一片苍茫,不知才仁为什么总能清楚地记得,哪一片湖是在哪座山后,去哪个山丘又要跨越哪一条河。他说:“我们到了大城市,也觉得每栋楼都一模一样。”

岩羊山上的视野。
才仁在化冻的湖上。

 

6

当工作结束又闲来无事时,我喜欢在沱沱河镇游逛。但这么小一个地方,能逛的就只有小超市。

“玉虹超市”是保护站定点采购的蔬果超市,老板娘玉虹是青海人,三十左右,精瘦干练。有时买完菜,我就在她店里的火炉边坐坐。她用微信和在家乡的孩子联系,有时听到她教孩子解数学题,急起来就骂两句。

“家乐超市”是两个姐妹开的。其中一个每天都精心打扮,眉眼嘴唇都画得精细,永远坐在柜台前全神贯注地玩“连连看”,客人出门前她适时地说一句“慢走啊”,就又埋下头。

我拎着在“家乐超市”买的零食走进“南方超市”,开店的是一对四五十岁的夫妻,湖北来的。每次一进店,老板娘的眼睛就盯着我手里的袋子,仔细比对各家超市的进货情况。夫妻俩都爱说话,“怎么来了这个地方,你看,什么都没有”,男老板问我。“那您为什么来呢?”他笑个不停:“想不开就来啦”。女老板就现实多了,临走又补了一句:“我们家比别家便宜,兵站的人都来这儿,再来啊!”

镇上唯一的藏式茶馆是“德吉茶馆”。茶馆有五六桌位置,到了晚上生意总是很好,客人几乎都是进藏出藏的过路藏人。每桌点上一暖壶酥油茶,一人一只茶碗,再要上一盘碎肉饭,拌着拉萨辣椒面。

冬至那天,茶馆的老板索多带着一暖瓶酥油茶到保护站和我们一道吃饺子。索多是个壮实的汉子,方宽脸庞,细长眼睛笑眯眯的。索多汉语挺好,但也不能说得太复杂,便总是笑。索多学了一句日语,阿里嘎多,就总挂在嘴上。

索多一来,我们都叫他阿里嘎多。

 

7

到保护站十几天了,一直没见到保护站的站长。有天下午,吐旦载着一车物资回来了。他瘦窄脸,额头很短,浓眉之上几道抬头纹,齐耳的头发梳成三七分。比起镇上的人,吐旦的肤色特别白,络腮胡让他看起来有些沧桑。吐旦三十多岁,也是沱沱河本地藏人。

他面无表情,径直走进门,一边撸袖子一边问:“干哈呢?才仁。”

这一开腔,所有人都笑了——一股浓重的东北大碴子味儿。“吐旦,你到底是不是藏族人?”“吐旦,你在东北呆了多少年?”吐旦就装傻:“咋地啦?”

吐旦的东北腔到底哪来的?才仁说,吐旦看了好多遍《乡村爱情》。

吐旦自己说,这得从他七岁那年讲起。那年冬天唐古拉山发生了一场大雪灾,大雪封山,冻死牛羊无数。不久,政府在镇上公路边设了安置房,又出动推土机开路,把山里的牧民转移过来。镇上各种人都有,有藏人也有汉人,有牧民,有士兵,也有做小生意的。吐旦出门放羊,姐姐就教他一句汉语——“听不懂”,交代他,如果有人跟他说话就以此应答。吐旦念叨着“听不懂听不懂……”,就出门去了。镇上人可多啦,他一紧张,三个字忘了,赶紧跑回家,再学一遍,又叨叨念着出门。镇上兵站有个当兵的,每天闲得无聊,看到一个小孩儿一群羊,就凑过来逗着玩儿。吐旦连连喊“听不懂听不懂”,撒腿就跑。

故事扯到这里,吐旦说,“那个当兵的,应该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汉人”,他摆出认真思索的样子,“那个人很有可能是东北人,我应该就是受了他的影响。”

后来我们发现,吐旦特别喜欢东北,他没事儿刷着手机视频“嘿嘿”乐的时候,十有八九都是东北段子。

不过,小时候住在镇上的那段日子确实充满惊奇。除了汉人和“听不懂”,吐旦还第一次看到空投物资的直升机,第一次吃到月饼和黄瓜,第一次知道唐古拉山镇之外还有好大的世界。于是,读完小学,吐旦就去了格尔木继续念中学。

假期再回到家,吐旦发现自己不会放羊了——他再也熬不住那晨起出门日落而归、空对大山蓝天的漫长一日。吐旦知道,自己回不到草原了。

暖和的季节里,吐旦和才仁都是带队进山、户外驻营的主力。但在无所事事的冬季,吐旦就成了保护站的全职管家,算账管钱、设施维护、汽车检修……大小事儿都要操心。

吐旦一回来,就让我们清点物资,填交接表。净水间的管道冻住了,盥洗室的水管也冻住了,他就忙忙叨叨地走来走去,换暖气片,调试加温设施。设备们很争气地一直撑到他回来,才发生故障。办公室的半排灯管坏了一周,因为仍足够照明便没人搭理,吐旦马上留意到,更换了。

他也特别讲规矩。厕所门要轻开关、餐桌底台不能翘脚、办公室桌面不要放水杯……我们以前过得随意,常常忘记这些细枝末节,他也不批评,巨细靡遗地解释为什么不能这个、为什么不能那个。

只要吐旦出现,保护站就会冒出很多活儿。

 

一个月快过去,我在沱沱河散步的路程越拉越长,渐渐从公路一直走到下草坡,步履轻慢,绕开铺在地面的点地梅和一小簇一小簇茸毛般的火绒草叶。有时碰见洞口的鼠兔,与我对视好久。我不再畏惧狂风,有时顶着风雪,一走三四公里。

临走前几天天气温暖,有那么一天,沱沱河甚至化冻成了早春模样。我盯着波光粼粼的河面,依然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

这个夜里,天悄悄地落了雪。清早我照例早起测温度。拧开门,踏下门外铺着薄雪的两层台阶。雪已经停了,屋外的空地上、露天搁置的轮胎上,都覆上了薄薄一层雪,均匀、平整又细密。不远的公路上,大卡车无声无息地缓慢开过。

除了那句万能藏语“哦呀”(好啊),我还学会了藏语里的“三字经”,得以装模作样地和才仁互飙狠话。才仁送了我一个藏族名字——巴桑多杰,意思是霸道的金刚石。

我最后一次去南方超市。老板两口子为了省下走亲访友送红包的钱,今年不打算回家过年了。他们与我道别,男老板说:“还要再来呀!沱沱河——中国最好的地方。”

——END——

所有图片都由黄昕宇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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