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功山下的摔跤学校

在这个70%都是留守儿童的学校里,摔跤意味着什么?

2020年12月11日蔡星卓 江西萍乡来源:界面新闻

正午

图、文丨蔡星卓

 

1996年,18岁的朱志辉把最好的衣服拿出来,穿着父亲的白衬衣,一条棕色西裤,蹬着一双黑皮鞋,肩扛一箱教学用具,就这样走进江西萍乡市芦溪县新泉小学。一身行头让学校里的老师们误以为他是推销员,但这个身高不到一米六,体重只有80多斤,留着齐肩长发的人,其实是去当体育老师和举重教练员的。老师们想不通,书都读不好的农村孩子要怎么练体育,“我们连体育课都没上过!”他们更想不到,三年后,摔跤成为了朱志辉发展的主要领域。

24年后的今天,朱志辉任校长的麻田中心学校,已是远近闻名的摔跤学校。2020年,武功山管委会招聘了15名老师,有11人被分到了麻田小学任教。学校还挂起了3个“国字号”招牌:全国教育系统先进集体、国家级体育传统项目学校和国家级青少年体育俱乐部。

如今的麻田小学有装备标准的体能室、摔跤馆。今年,政府投入约2600万元对麻田小学重新规划和扩建,新的教学楼将于年底全部落成。朱志辉介绍,未来将有一个更标准的运动场拔地而起,摔跤训练馆也会迎来扩建。

 

白手起家的摔跤学校

“做体育太苦了。”朱志辉的妻子初次见他,就是在烈日下训练学生,那是她对他的第一印象。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这样认为。

谈起摔跤,朱志辉也许会从“摔跤是一种肌肉的条件反射”讲起。实际上,这个今年42岁的小学校长,原本在体校的专业是举重,摔跤只学习了半年。两种运动也并非完全无关,比如它们都需要肌肉耐力等训练,这使得朱志辉的在二者间的过渡并不费力。

1996年时的新泉小学是希望工程在当地援建的中心校,维持日常办学都有困难,更别提建摔跤训练场馆。

学校最初的训练设备十分简陋,除了一间60平方米的木瓦结构训练室,就是朱志辉从体校拖回的淘汰杠铃、摔跤垫、人形沙袋等专业器械。朱志辉上山砍木头,做成学生们练习深蹲的杠铃;把汽车内胎剪成长条,以供肌肉拉伸训练;学校附近的小溪,则让队员们可以投掷石块来提升手臂力量。

而朱志辉面对的最大难题,还是要说服留守家庭的孩子学摔跤,并形成一种摔跤文化。

摔跤被公认为世界上最早的竞技体育运动。从公元前776年诞生的古代奥运会开始,它就几乎从未消失在奥运的竞技场之上。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摔跤运动,在今日国际式摔跤类别的古典式摔跤中得以重现。而本土的中国式摔跤,由先秦时期的军事训练演变而来,后来渐渐演变出表演化的倾向,也慢慢进入民间。麻田中心小学的摔跤教育,涉及的是男、女生都可以参与的自由式摔跤与中国式摔跤。

最初朱志辉当体育老师时,也只是想把自己熟悉和喜欢的这项运动“带给农村孩子”。从利用课余时间组建摔跤队开始,学校的专业运动员从5人增加至65人,教练员从朱志辉1人增至5人。

摔跤队不停有学生离开,也不停有人加入。现任麻田小学副校长的曾汉金,曾在10岁就被领进了摔跤队。那时,他早就在村里“打”出了名气,同龄孩子几乎都被他欺负过。而朱志辉却觉得他是摔跤的好苗子,跨上自行车去了曾汉金家,从此开启了他的摔跤路。后来的曾汉金连续4年包揽了省少儿赛的冠军,一步步从市体校闯入国家队,最好成绩是全国摔跤锦标赛第二名。2012年,他因伤退役,回归麻田小学任教至今。

 

女孩,训练馆里的少数派

无论曾汉金怎么劝说,教练钟文昱也不愿把因练习摔跤而剪短的头发留长。“凶一点!”在午后的摔跤管里,她的嗓音与刺眼的阳光一样具备穿透力。

十二、三岁就开始学习摔跤,今年18岁了,钟文昱觉得自己“不能再往上走了”,便从江西省专业队退役,加入麻田中心学校,成为这里的第一名女摔跤教练,常与师父曾汉金搭档训练学生。在朱志辉看来,“农村的孩子害羞”,尤其是女孩子。对于这种肢体接触十分频繁的运动来讲,女教练的存在,或许可以让性格害羞的女学生们放下戒备。

女性从来就不是摔跤运动的主角,甚至在最初的国际平台上,她们是缺席的。女子摔跤运动在1984年才被国际业余摔跤联合会(FILA)承认。直到2004年希腊雅典奥运会,女子摔跤才被列为正式的比赛项目。

直到现在,女子可以参与的类别只有国际式摔跤中的自由式。而若想在此类摔跤中取得成功,需要强壮、肌肉发达与侵略性。这些特征,通常与所谓的男子气概产生关联。而“女性气质”一般体现在身体的柔弱与脆弱上,有时体现在诸如留长发一样的细节上。

“女孩子不应该练习摔跤。”在钟文昱最初选择摔跤时,耳边总不乏这样的观点。当地人们对摔跤的女性有一种印象,觉得她们与这项需要角力的重竞技运动无法匹配,因为摔跤看上去比较“蛮”。然而在体校时,钟文昱最终放弃篮球转战摔跤,是被后者的特殊魅力所吸引。“我觉得没有合不合适,只要自己热爱就好。”学习新的动作,或是在比赛中胜出,总能让她兴奋到睡不着,晚上躺在床上,“脑子里都会过一遍是怎么赢的分”。

讲述关于女子摔跤手的印度电影《摔跤吧!爸爸》上映不久,朱志辉就将它在不同年级的班级逐个播放。麻田中心学校摔跤校队的32名学生中,只有6名是女生。也因此,这几名女生在训练馆里格外醒目。“女孩子没有男孩子好动”,钟文昱这样解释摔跤校队中女生较少的原因,而并非是因为女孩子对于摔跤运动不擅长。在麻田中心学校,男生与女生有时也会搭档训练。

 

赢的另一面

一场摔跤比赛分上、下两局,约持续4至6分钟。比赛的后半程,体力几乎消耗殆尽,只凭两人的意志力去坚持。想赢,也许是每一个运动员的本性。对于摔跤这项竞技体育来讲,打败对手的激动与喜悦是不容忽视的,那几乎是一种使命。不过,对于训练来讲,很难以赢作为目标。在钟文昱的解释里,这是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对手会是谁,练得更好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可以做得更好。”

大概花费了十几年时间,朱志辉尝试用专业模式训练学生,希望他们在职业层面“有突破”。多年间,麻田中心学校确实为国家队输送了一名运动员,也有几十名被省、市级体校选中。近几年,虽然朱志辉“奥运冠军的梦还在”,但他也清楚,培养出“苗子”的概率很低,校长身份让他需要考虑如何让大部分孩子通过摔跤运动受益。多种教授摔跤的方式因此诞生,譬如每天固定的摔跤课间操,以及还在雏形的“摔跤舞”等。包含摔跤在内的体育课每周有4节,其中每两节合并,变成80分钟的课程。每个年级所涉及的摔跤课程都有所区别,从五年级开始,学生就可以进入对抗摔跤的实战训练。对于那些不在校队而无法深入参与摔跤训练的学生来说,将摔跤的历史和故事写下,也可以一窥摔跤文化中的理念。

“爸爸请陪我过一次生日”,“我希望奶奶可以永远陪着我”……在麻田中心学校教室的后墙上,贴着不少来自学生的心愿贴。对于这个拥有近70%留守儿童的农村小学来说,若不是寻找一种职业上的出路,体能与精神状态上的变化成为了摔跤训练最直接的后果。这项需要与人直接对抗的运动,在朱志辉看来,可以让孤僻的学生变得开朗。

有些学生无法准确解释自己喜爱摔跤的原因,比如刚刚进入校队不到一个月的五年级学生戴吉平,只是因为觉得“好玩”,以及摔跤“可以保护自己”。但进入校队这件事情,父母只说“听她的意见”。

在认为“只有有文化才有出息”的环境之中,家长们也开始接受与尊重这种相对新鲜的运动方式。随着摔跤文化在学校内的发展,外界的支持也在不断注入。2020年9月,朱志辉对摔跤教育的创新与对“体教融合”的践行,让他成为首届蔡崇信“以体树人”杰出校长评选的十名获奖校长之一,并将获得50万元人民币奖金,用于个人奖励、赋能交流培训以及学校体育建设。除此之外,今年,政府投入了至少2500万元,用于麻田中心学校的重新规划与扩建。

朱志辉接下来的目标,是建立以摔跤为主题的研学基地,让摔跤文化可以辐射到更广泛的区域。

夕阳照射进训练馆的下午,依旧可以准时听到那些呐喊声,闻到汗水蒸腾的味道。

 

麻田中心学校位于武功山风景名胜区内,从学校远眺,即可看到层叠山峦。
朱志辉在麻田中心学校的摔跤馆,他身形不高,但能明显感受到身体中来自体育运动员的那种力量。
麻田中心学校摔跤馆的走廊。
训练以热身开始。18岁的钟文昱这学期刚刚加入麻田中心学校,作为这里的第一名女摔跤教练。她常与师父曾汉金一起训练学生,后者为这所学校的副校长,曾是朱志辉的徒弟。
正式摔跤训练前的热身运动很重要,这也是为什么本40分钟一节的摔跤课被合并为80分钟一节。
摔跤馆后墙上教授摔跤动作的海报。
摔跤运动包含不少肢体接触,这包括队员之间,以及教练与队员之间。
摔跤馆的墙面上,留下的掌印。
戴吉平进入校队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因此其他队员已经较为熟悉的动作,对于她来说还有些吃力。
钟文昱在示范摔跤动作。
训练间隙,学校为队员们准备了饮料。
训练的最后环节是队员之间的比赛环节。
阳光下,训练没多久,队员们就已经大汗淋漓。
一场摔跤比赛的中场休息,队员们帮忙按摩。
输掉比赛的队员在大哭。
摔跤馆的橱窗内,陈列着学校学生获得的奖牌。
受伤是常有的事。受伤的队员会做一些区别于平时的准备活动,避免撕扯伤口。
训练结束,朱志辉与摔跤队队员。
麻田中心学校的篮球场。
大课间时间,学生们从跑步开始。
朱志辉说,麻田中心学校的每一个学生都会摔跤、葫芦丝和围棋。葫芦丝为外界爱心人士对学校的捐赠。
麻田中心学校的大课间,学生们在吹奏葫芦丝。
教室的后墙上,有一小片区域是学生们的心愿贴。
学生们在做摔跤课间操。
教室外,学生们写的关于摔跤的作文,其中包括摔跤的历史,或是对摔跤影视作品的理解等。
从麻田中心学校现在的校舍向远处看,可以看到正在修建的新校舍。再过不久,学生们将会拥有更大的摔跤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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