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族是幸运的，他们被优秀的人类记录下来并流传至今。

 

看看我家的族谱吧，秦汉时期他们克制拘谨，和丑陋的动物挂钩，最狠不过“禽兽”；隋唐时期有了“畜生”，“奴狗”；在宋元明清时期，我们忽然和人的某些部位挂钩——我想我正在告白一件严肃之事，我不会在这篇文章随意说“我”自己——感谢“四大名著”，极大地丰富了家族的族谱。

 

我还交了一些其他家族的朋友，他们漂洋过海千里迢迢，赠送了我很多修饰自己的衣服和技巧，他们说最好用的是F，S等开头的四字单词，简洁有力，可以准确与别人共情。

 

“脏”是别人给我们的判断，也许我们露骨地表达了人身上所隐秘的部位或者行为，这种表达另文明的人类感到羞耻。我想人类是很虚伪的，是他们创造了我们，用得不亦乐乎却要避讳我们。对于这种判断我们无可奈何。我们的工作只是得到大脑皮层的指令并绝对服从，从人的嘴巴里喷涌出去——能做的也只是在出发前挑几件合身的衣服来配合人类所处的环境。

 

即使其他言辞都停止了工作我们也要严阵以待，一旦进驻人类大脑，我们和控制吃饭、喝水行为同属一种系统——这和控制那些日常用语的行为系统可不一样。我们的出现总是能够安抚是人类愤怒、恐惧、喜悦、震惊、放松、紧张等情绪。

 

尽管讨论我们让人类羞耻，但我们几乎拥有所有人。

 

关于我在什么场合出现我也是有分寸的，第一次约会最好不要出现，但做爱的时候或许可以；当面对领导长辈的时候可以好好睡一觉，和朋友聊天聚会时好好工作；所有人都穿西装的会议室气氛严肃，萧瑟得能让我送命，但辞职的时候我还是挺想跳出去的。有太多次，我看到台上摇滚歌手的痴迷投入和台下他的追随者即刻陷入的癫狂，面对绚丽景色时人类的愚蠢和渺小，和作家最爱的烟斗亲吻，并荣幸地被他们写入著作，见证了乞丐睡大街时被老鼠咬掉的脚趾头，也见证珠光宝气的贵妇得知丈夫出轨。

 

最值得自豪的还是我们肆意飘散在一段又一段伟大的时代。我的祖先们总说是宋代经济的繁荣才使我们有了生存和发展的可能，“四大名著”里才有那么多出现的机会来表现人物，从而被后世所知。我漂洋过海而来的朋友曾经告诉我他的经历：

 

“那是1968年，世界上的大部分国家陷入混乱，美国人都说‘上帝真的死了’，坦克开进布拉格，几乎所有欧美国家的学生都走上街头，我盘旋在这些人上空，看着他们被警察镇压。那真是一个绝望中孕育希望，反抗所有压迫，希望从混乱中产生新秩序的年代啊。我经常看到姑娘们的大腿和警察的武器对峙，法国学生高喊‘越做爱越革命’，我们也从女人嘴里蹦出哦，那真是少见，她们的偶像是波伏娃，她们的舌头真柔软……”

 

为了保证这段话的完整性，我删除了所有表示语气、感叹、形容的“脏话”。

 

我很羡慕他经历过如此动荡而性感的年代，但并不遗憾。我想这个时代也给了我们最大的宽容，我生存得很好，信息的发达和人类对语言的无限想象力，大脑经常源源不断输送给我新的装饰，这些装饰颇为后现代，我紧跟时尚，在需要我的场合从没有不合时宜。

 

不可思议的是，我认为的最好时代将我抛弃，这让我怀疑自己所处的是否是最坏的时代。

 

我的宿主，papi酱，长得不赖——至少大脑是这样告诉我的，因为做一系列的短视频反应她的经历，讽刺当下的明星行为、朋友圈、做作的女友和为圈钱而生的电影，迅速走红。她在镜头前表演不同的角色，为了剧情需要，这些角色会出现在同一部短视频里，而她就像个精分患者。

 

我个人同样反感我的宿主遇到的这些经历。某天坐在幽暗的电影院，papi酱坐在一群中学生中间，和他们共同观看《小时代》。大脑首先发出坐立不安的指令，她感到有点儿手足无措。那天晚上大脑一次次召唤我，和我诉苦整部电影就是矫揉造作的PPT，我宽慰他放松，并邀请喝点儿酒开个小差。但是耳朵传来电影里女主角们吵架的声音和旁边一个初中女生小声的啜泣，他实在愤怒将我和我手里的酒一齐推出去，推到papi酱的嘴边，我连带着我的酒擦过papi酱的牙齿一同飞出了她的嘴巴，由于大脑推我的力气过大，我大叫一声显得恶狠狠，惊呆了旁边正在啜泣的女生。随即，papi酱逃出电影院。

 

这只是我们共同经历的一个场景，papi酱把所有这些场景都编在视频里。在剪辑之前，她都要一遍遍拍好几次，从而选出最适合背景的声调和动作。我再次经历这些场景显得轻车熟路，为了达到效果，我也会在大脑给我的指令下换上各种外套，上海话东北话台湾话我都能应付。papi酱十分讨厌情侣在公共场合互相喂饭，在拍摄这段时大脑很自然地给了我一个指令让我出场，我被大脑拎出来得太平静以至于显得不够友好，所以papi酱用了一字一顿强调的方式说出我，显得很戏谑。但最后还是做了处理。

 

就这样，她像平时说话一样展示自己的说话习惯，我经常出现在papi酱的视频里，表达她的愤怒和嘲笑。

 

人们在看视频的时候并没有在意我还有被“哔”掉的我，甚至会在我出现的时候哈哈大笑，夸赞这个“集贫穷和平胸于一身的女子”。但是不知哪个正统语系看到了papi酱以及在视频里情之所至而出现的我，他们认为这是一种冒犯，两天时间就把我从papi酱的视频里剪辑干净。

 

虽然她依然在录视频，但最近一次还是增加了重录的次数，因为我时不时还会蹦出来，有时候是为了修饰一个名词，有时候只是感慨。很多时候我就站在她的口腔里，看着那些所谓标准用语踏着舌头轻盈地飞出她的嘴唇，去呼吸外面的空气，制造某种氛围。他们斜眼看着站在旁边的我，似乎更坚定我是被人类所说的那样“脏”。我沮丧地一步步退回阴影，退到来的地方。

 

papi酱写声明的时候，大脑来找我聊天。他是我的领导，但那天对我表现得很慈祥。我正在翻我的祖先留下来的骄傲印记，当时我正好翻到1961年那段时间，那段时间权威字典都不收录我们。他看我一直没有说话，便凑上来看我拿的什么。

 

那是马尔克斯先生一本小说的结尾：

 

“妻子绝望了。

‘你说，吃什么？’

上校活了75岁——用他一生中分分秒秒积累起来的75岁——才到了这个关头。他自觉心灵清透，坦坦荡荡，什么事也难不住他。他说：

‘吃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