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之死

一个诗人被发现死在了北京郊区。消息传开之后,猜测和揣度在网上散漫开来。他的诗歌、爱情、生意,都成了被言说的对象。在生命中的最后时刻,他是否决定去死?

2016年04月25日李纯 北京

特写

 

2014年4月16日,是普通的一天。天空有些阴沉,不像北京的春天。也许是阳光缺失以及雾霾的缘故,人们回忆起那天,空气凝滞,入夜寒冷,大体是萎靡不振的印象。这样的天气,总是与不详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的。

前一天,卧夫和女朋友张莉吵了一架。情侣间的吵架原本很平常,如果卧夫没有死,这次争执不会在后来的言语中被放大。大约傍晚六点,卧夫驾驶他的军绿色宝马越野从宋庄的工作室开去通州焦王庄,两个地方很近,十几分钟便到了。他打电话给儿子老乐,叫他下楼。

老乐14岁,正在读初中,个头窜得很快。一个礼拜前,他打篮球,鼻梁骨折断了。前妻阿兰,也就是老乐的妈妈,打电话把卧夫叫去医院。2012年,卧夫向阿兰提出离婚,结束了16年的婚姻。他们曾有过热恋,时间稀释了爱情,变成平淡的白开水。卧夫在医院守了儿子一天一夜,那是阿兰最后一次见到他。离婚后,儿子是他们之间剩下的唯一一根纽带。

阿兰还没下班,只有老乐在家。老乐下楼,见到爸爸。卧夫递给老乐一张银行卡,一把车钥匙,和一块手表。手表在网上新买的,似乎是送给老乐一件礼物的意思,银行卡里有十万块钱。卧夫不是个擅长表达的父亲,两人没多说什么。

那天上午,阿兰收到卧夫的一条短信。卧夫说:“我去广西写作了。”又提醒阿兰,“车别急着换,等我这次回来,再给你换。”阿兰猜,他怕她把银行卡里的钱用去买新车。

卧夫没有去广西。前一天深夜,重庆一位女诗人和卧夫微信聊天,询问他的近况。卧夫回答,“手机送给别人”,“第二天就去五台山出家”。卧夫也没有去五台山。

但他可能确实有过去广西的想法。两天前,卧夫曾给在上海的加一打电话,加一和卧夫是发小,两个人非常亲近。卧夫说:“老大,我要上广西。”“你干嘛去?”“我要出去写点东西,写点有分量的东西。”电话里卧夫的心情听起来很放松,加一问:“你带小莉一块去吗?”卧夫半开玩笑地说:“带个小女孩去。”加一邀请卧夫顺路在上海停一下,兄弟俩见个面,卧夫没有正面答应,说“不一定”。

那天早晨七点多,张莉提着行李箱走了。这次吵架似乎有些诀别的味道。有亲近的朋友说,八点,卧夫给张莉打了最后一通电话,对她说:“我想听听你的声音。”张莉说:“你别跟我来这一套。”接着,卧夫给张莉发了一条信息:“我走了,一切都留下来,什么都不带走。”十点多,张莉打电话给卧夫,手机关机。卧夫差不多是那个时候离开了宋庄的工作室。张莉回去以后发现,卧夫的钱包、手机和身份证,留在客厅的茶几上。

卧夫最后一次出现在朋友面前,是当天下午两点左右,在怀柔的上苑艺术馆。上苑艺术馆馆长程小蓓和卧夫认识。卧夫带了三捆书给她。卧夫有收藏书籍的癖好,每次去艺术馆,喜欢拿几本书带走。程小蓓总说:“我们这里都是捐的书,你还从这儿攒书,你不能捐点书给我们吗?”

这天下午,卧夫送来了书。程小蓓一看,是一本诗歌合集,三捆都是同样一本。卧夫送得很匆忙,没和她寒暄,“没有一贯的那种亲切的、热情的、取悦的态度”,显得有些“木讷”。他把书放下,就走了。

至此,卧夫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4月25日,怀柔上王峪村的一个村民在山上发现一具男尸,报了案。公安局鉴定的死因是:脱水导致多个器官衰竭死亡,排除他杀。5月9日,经指纹认证,警方确定死者为卧夫。期间,许多人试图寻找他,无功而返。这年,卧夫正好50岁。

 

上王峪村的村民都知道山上死了一个男人,并且死得有些蹊跷。

接下来的一个月内,陆续有带着几分文艺气质的男男女女到村里打听这个男人的死亡位置。村民们开始知道死的这个男人,既是如家快捷酒店的老板,同时是一名诗人。他的名字听上去也是诗人该有的名字:“卧夫”。

根据村民的说法,卧夫被发现的时候,赤身裸体,躺在一块大石头上面,衣服很整齐地叠放在旁边。在现场,村民发现了一顶帐篷,没有吃完的鸡蛋,以及喝空的矿泉水瓶。发现卧夫尸体的村民说,他的兜里还有七千块钱。

警方向阿兰出示现场照片。照片里,卧夫穿得很单薄,一件格子衬衣,外面套马甲。那几天北京倒春寒,气温偏低,尤其是京郊的山里,到了夜里几近零下。警察说,他很可能是冻死兼饿死的。此外,警方发现卧夫有往山下走的迹象,可能他“最后想下山,但是体力不支了。”对于他把衣服脱光,警方认为存在一种可能,一个人冷到一定程度会产生很热的幻觉,仿佛周围都是火。

但这些解释并不确定。死亡一旦变得含糊,便产生了可被言说的空间。5月9日,卧夫死亡的消息传开之后,猜测和揣度像被风吹散的纸屑,在网络上散漫开来。

一种说法:卧夫在山里迷路,加上饥饿和寒冷,困死在山里。

第二种说法:卧夫是被人毒死的。因为他的尸体黑乎乎的,“像块碳”,异常得很。

第三种说法:卧夫精心策划了一场自杀,他老早就计划好了。

由于卧夫没有带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给警方确认身份带来了困难。所幸,2010年,卧夫酒驾,被逮进拘留所关了3天。在拘留所,卧夫登记了所属公司的联系方式,并留下指纹。出来之后卧夫写了一篇纪实性随笔《拘留所里捡芝麻》。有一位诗人刘不伟搞地下出版——“北京主义”,收录了这篇文章。刘不伟说,卧夫的文风很幽默,写得非常风趣。

文章提到一个细节,卧夫进拘留所第一天,被捉弄洗冷水澡,他写道:“冷水就冷水吧,以前我曾洗冷水浴坚持好多年呢。即使我在洗浴中心蒸完桑拿,我也喜欢随即把自己浸泡在冷水池里,通过冷热之间的转换磨练我的意志。这点底子,如今竟然派上用场。”

刘不伟说:“洗冷水澡的人意志力是特别强的,有那种狠劲,而且他常年坚持洗。”很多人认为,卧夫把自己活活饿死,这样的死亡方式太过残忍,需要极强的意志,不是常人能办到的。因此,有人猜测如果卧夫是计划好自杀,他很可能事先吃了安眠药。一位诗人说,如果一个人饥饿致死,光喝水不吃饭,大约需要15天,既不喝水也不吃饭,大约7天。“只有吃安眠药,失去知觉,无论是渴的知觉、饿的知觉还是冷的知觉,这样才能顺利完成计划。”但这些都是无法证实的揣测,实际上没有什么意义。

5月9日,怀柔桥梓镇派出所打电话到如家酒店,联络到卧夫的合伙人王福君。王福君、加一和卧夫都是老乡,也曾是生意上的伙伴,他首先给加一发了条短信:“老大,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忙吗?”加一回话:“我在开会。”王福君回:“急急急急。”加一立马电话打了过去:“啥事?”

“老大,跟你说一个不好的消息。你要挺住。”电话那边说,“公安局给我打了个电话,在怀柔发现一具遗体,叫张辉。怎么办?”张辉是卧夫的原名。

“你马上过去确认一下什么情况。”加一说。接下来,很多电话进来了,刘不伟也给加一打了个电话,网上已经有消息传了出来,他想跟加一确认是不是真的。加一回答“是”,哽咽地说不出话,把电话挂断。他几乎失去理智了。

从4月16日到5月9日期间,张莉曾经打电话给加一,问卧夫的情况。加一敷衍了几句,没有当回事。在他和卧夫相处的几十年里,卧夫是那种动不动就玩消失的人,喜欢关手机,这样没人能找到他。王福君和加一通气,他们觉得很乐,“他妈的,卧夫又没了,这犊子又上哪儿泡妞了,泡够了,就回来了。”

 

卧夫1964年出生于黑龙江省双鸭山市。双鸭山是北方重要的煤矿基地,卧夫从小在矿区长大,后在矿区任团委宣传干事,做些办公室的文字工作。家中一共兄弟四个,他排行老大。在双鸭山,他还没有为自己取名“卧夫”,他叫张辉。

1980年代,张辉在矿区搞宣传时,加一在市里的政府办公室搞宣传。那时,报纸是当地唯一的媒体,是文学青年向往的好地方。加一的两个朋友在报纸上看到张辉的朋友办了一个通讯员辅导班,坐两个小时的车去找这个人。去了之后,那个人没在。张辉说:“你们来了,请你们吃顿饭。”

吃顿饭的意思是下馆子。那时,办公室文员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三十多元,下馆子是件“很吓人”的事情。两个朋友得到张辉热情的接待之后,将这件事转告给加一。加一想,这个人很豪情,值得交朋友。

张辉一边写那种歌功颂德的表面文章,一边写诗。加一也写。加一被主旋律影响着,还在写口号诗,赞美祖国、山河,“我看卧夫的诗,很惊讶,诗歌还可以这么写?文字很随意,很先锋。”

1990年代,张辉离开文化贫瘠的双鸭山,到了北京。他和朋友在西三环北路的中国文学馆筹办一份文学刊物,和一个出版社达成合作协议,采取以书代刊的方式。他在文学刊物上登征稿启事,有个在广州一所园艺学校读书的女孩看到这则启事,向他投稿,卧夫很快给她回信,称赞她的文字“有灵性”。接着,他们频繁通信,谈论文学,互相寄照片。1995年的冬天,女孩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从广州来到北京,她买的硬座,花了210多块钱,睡觉的时候她就钻到座位底下,躺在地上睡。她第一次坐火车,害怕得要死,担心火车爆炸,更担心的是,那个约定了在北京西站见面的男人会不会来。

张辉如约在火车站等她。没多久,这本杂志黄了,张辉后来说,是刊物的另一名合伙人挪用了全部的订书款。但他收获了爱情,那个女孩成为他的妻子,阿兰当时18岁,张辉对她说,“这是首都,是金融中心,文化中心,你过来我养你。”

办刊物失败后,张辉搬到圆明园画家村,租了一间独院,每个月400元。阿兰也来了,带了五六千元。张辉打算在这个地方安心写作,画家村里不缺穷学生,穷艺术家和穷文学青年,张辉也穷,但他会每个礼拜买点肉,请很多人吃饭。阿兰对他很崇拜:“我一直认为他是要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人。”

2010年,卧夫在接受诗人安琪的访谈中描述了当时的状况。他说:“当时我有两个梦想:一个是文学梦,一个是发财梦。我还以为一到北京,就能一步登天。我通过丁天认识了芒克,芒克本来是我心目中的一个很伟大的偶像,但他首先把我的文学梦给摧毁了......那时候他住劲松一带,每天的工作就是喝酒和玩牌,似乎比我这等闲散杂人更显颓废,这让我极度茫然。想必我的名气万一非常大了,也不可能住进宫殿,更不会有人给我大把大把的钱让我这辈子花不完。”

文学梦破灭之后,他决定实现自己的发财梦。

“卧夫”便是那时候起的。他称自己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他写了一句话:“初生是人,异化为狗,落荒成狼。”狼的英文是“wolf”,音译过来叫“卧夫”。加一听到这个名字很不舒服,“狼是不好的意象”,提到狼,他第一印象是“狼心狗肺”、“狼狈为奸”。“不过后来听到齐秦唱《狼》,似乎和他不谋而合。”

很快,卧夫从圆明园搬了出来,开始做生意。有段时间卧夫混得很惨,和他同去的加一混得也不好。每天,他们的伙食是酱油拌面条,如果馋了,改为康师傅大碗面加火腿肠。加一受不了,回黑龙江待了一段时间,决定再闯北京。卧夫在车站接他,他记得很清楚,卧夫穿了一双凉鞋,而北京正值冰冷的冬天。

他带卧夫去东单的批发市场买鞋子。一人买了一双皮鞋,160元,一人又买了一件西装,灰色条纹样式,200元,都是高档货。卧夫送给加一一本自己印刷的诗集——《诗尸》,小标题是“93年度流窜诗国的罪证”,第二页是题记,卧夫写:“诗的真正载体是人而非文字之类,一旦被谁囚禁成具体的文字且骚客如寇,诗就死了”,“嗜写诗者乃是诗国歹徒,导致喜怒无常,情损心耗,颇难救药。”

《诗尸》是卧夫一生唯一的诗集,仅赠送几位好友,每一页的页眉印了两句话:“诗是我最亲密的敌人”,“诗是我最危险的朋友”。

卧夫的生意一直难见起色,直到开始涉足房地产。2000年后,中国的房地产市场火热,他捕捉到一个商机——对国企的一些旧厂房进行改造然后出租,利润巨大。他拿下了其中一间厂房,这个项目每年盈利70多万。2006年,卧夫和两个兄弟做起了酒店生意,他们盘下双井的一幢楼房,加盟如家酒店集团,接着加盟汉庭。卧夫成为两家酒店的董事,每年固定分红200多万。

至此,卧夫从北漂盲流转变为一名商人,文学梦被他隐藏在家中一百多平米的书房和几百页的手稿里。而在诗歌圈,他正是以一名成功的、慷慨的、善良的商人形象和其他诗人发生关系的。

1992年的卧夫。图片来源于卧夫博客。
从左到右,诗人安琪、老巢、卧夫。

 

自1980年代末以来,诗人的自杀成了一种意象。这种意象也许是从海子开始的。换句话说,海子是死亡的一支符号。它如此深刻,以至于诗人、死亡像捆绑在一条线上的两只风筝,一只伴随另一只。就好比人们提到海子,最先提到的不是他的诗,而是他的死。

2008年10月,汉语诗歌资料馆的世中人和卧夫一块吃饭。世中人给很多诗人印刷诗集,有很多诗集收藏。卧夫有藏书的癖好,每年至少去他家两三次,吃个饭聊聊天。资料馆在北京房山朱岗子村,是间简单的60平米的平房,卧夫说:“我出20万给你做资料馆。”当时,世中人正在发愁修海子墓的事。之前在一次海子周年忌的活动上,他从一位安庆的诗人口中得知海子的墓地很破败,近20年来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最开始,世中人找了四位在北京的安徽诗人,他感觉这四位经济条件好一些。他想先给海子换一块墓碑,每个人出资两千,结果只有两个人出了钱,世中人想墓碑也做不了,就把筹到的四千元给了海子家里人。

他向卧夫提及此事,“资料馆不用修,你来修海子墓吧,我正在找钱做这样的事情。”两人一拍即合。这件事让诗歌圈开始认识卧夫。在诗人的聚会上,朋友介绍他给其他诗人认识,总这样开场:“这是卧夫,一个给海子修墓的诗人。”

2009年,诗人张后给卧夫做了一次访谈,张后说:“你很有点横空出世的样子,实际上我是去年才听说你的,听说你花了一大笔钱,去修诗人海子的墓,我心想这个人无论从什么地方来讲都是很不了起的,别人都只是口头上喊几声纪念而已,而你却在默默的做实实在在的事情。”

卧夫回答:“我喜欢海子。我对海子的喜欢,甚至超过了我对我自身的喜欢。”从2008年开始,他每年去安徽看望海子的家人,送去几千元,海子的父母、弟弟来北京,通常卧夫负责接送。他告诉别人,他正在重走海子生前走过的足迹。

卧夫死后,许多诗人朋友为他写悼念文章,有诗人写的题目是“诗人卧夫受海子影响太深而绝食自杀?”

“追随海子有点难。你不能说他喜欢海子他就有自杀倾向,中国疯狂喜欢海子的人很多很多。那有点难,不是一般人能办得到的。”与海子同时代的诗人杨黎说。他是八十年代成都“非非主义”诗派的代表之一,那是个诗人习惯到处串门的年代。海子去成都,他和另一名诗人万夏请他在人民公园喝茶。那天海子感冒了,说昨晚被子没盖好。所以他们喝完茶之后没有喝酒,通常,诗人见面不喝酒是不行的。

1989年年初的几个月,海子疯狂地给各地的朋友邮寄诗集,杨黎也收到好几本。“一感觉写得多,二感觉很着急,想马上给别人看。”4月1日,杨黎收到西川的信,告知海子于3月26日卧轨自杀。他到万夏那里去,万夏认为这是真的,杨黎说,“你傻啊,今天是愚人节,开玩笑的。”结果当晚确认,消息是真的。

“我挺震惊的,怎么说,在我们那个群体里他是第一人。我们那时候看海子,一个最多是二流的诗人,他一死之后,知名度就脱颖而出,一下子甩了我们几条街,就不是一个档次了。”杨黎说。

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杨黎仍然想不通,“他的生存没有什么压力,学校教书,他的写作虽然受到挫折,据说其他诗人批评他,但是他那么年轻,26岁,这个挫折算什么呢?你还那么年轻,那么能写。”

海子如同一个引子,之后每隔几年,就有诗人自杀的事情发生。

1991年,有北大“校园诗人”之称的戈麦自沉于北京西郊万泉河。1993年,顾城在新西兰激流岛杀死妻子谢烨,顾城随即自缢。近点儿的,2011年,诗人小招在湖南家乡跳桥自杀;2014年,诗人陈超在河北石家庄家中跳楼自杀。这两个人的原因比较清楚,小招患有精神病,陈超是抑郁症。

卧夫和这些诗人不太一样,他没有精神上的病症,在外人看来,他甚至是个风光的人物。

杨黎也想不通。“一个父亲,一个前任丈夫,一个成功的商人,一个热爱诗歌和艺术的有闲阶层”,有什么理由自杀。“他是装作一副想自杀的样子。一个决定自杀的人,选择应该是这样的:卧轨、开枪、割腕、吃毒药、跳楼,都是很快的动作,如果一个人自杀的时间延长半个小时以上是死不下去的。”杨黎说,“假设的话,一个人没有什么毛病,开始情侣之间吵架看谁比谁更牛,一下一脚踩虚了,他本来需要一个人把他扶起来,但是可以扶他起来的人没看见他,就这么简单的事情。”

也许存在这种可能,如同杨黎假设的,卧夫的死是“一场误会”。

2010年,杨黎为他的新诗集《五个红苹果》举办朗诵会,一场在北京方家胡同的猜火车酒吧,另一场在成都窄巷子的白夜酒吧,卧夫都参加了。还是老样子,他带着尼康相机,到处给诗人拍照。 他在杨黎的桌面上摆五个苹果,拍了一张照片,杨黎笑:“苹果不太红。”

那年,卧夫开始一项名为“诗长卷”的计划,对当代诗人的手稿进行整理。哪儿有诗会,哪儿就有他。有的诗会在外省,他就开车去参加。通常是吃饭结束,他展开一卷宣纸,请诗人写一首诗,一开始印手指印,后变成印手掌印,再后来左右手都印。写的多了,宣纸变成厚厚一捆,铺开很长,得抱过去。此外便是照相,他爱好摄影,热衷于给诗人照相。于是,诗会上的卧夫总是忙来忙去。他开车,因此不怎么喝酒,等诗会结束,他充当出租车司机,送一些诗人回家。

“他像个诗人的公仆。”诗人牧野说。他们在圆明园画家村认识,很多时候,诗人或者艺术家在一块吃饭,卧夫就悄悄地把单买了。

诗人办活动也乐于请他参加。2007年,卧夫开了博客,参加完诗会,他便发一篇记录诗会的博文,夹叙夹议,图文并茂,读起来比新闻报道生动,相当于免费给诗会做宣传。杨黎说:“仿佛他拍照的能力比写诗的能力名气更大一些。”

海子墓前诗友合影。左三是卧夫。图片来自卧夫博客。

2014年1月30日,除夕,卧夫在宋庄,没想好春节怎么过。

除夕那天阳光明媚,刮着不疾不徐的风,但在卧夫的工作室,看不到阳光,也听不见风声,由于室内装潢的色调晦暗,天气的变化在那里总是一个样。

下午,卧夫打电话给水云烟。水云烟也住在宋庄。他们相识得比较早,2000年左右,他们都混在西陆文学社区,水云烟是版主,卧夫常在上面发文章。那时,网络论坛是报纸、期刊以外文学青年发表作品的另一个重要出口,网站几乎都设有文学版块,包括天涯、西饲胡同、红袖添香等等。网友们在论坛认识之后,线下再相约见面,如果志同道合又在同一城市,便很自然地形成一个共同的朋友圈子。

作为促进宋庄艺术发展的一项福利,每年,宋庄村委会组织不回家的艺术家们吃年夜饭。因为免费,有些村民也装成艺术家混进去,饭局弄得很热闹。卧夫说:“烟儿,你过来咱们吃年夜饭吧。”水云烟说:“今年哥哥嫂子都在这儿呢,过了除夕晚上12点,我们过去找一帮人放烟花。”卧夫说:“算了,你在家陪家人吧。”

接着,卧夫去了焦王庄的家里。他的情绪不怎么好,看上去很累。阿兰问他,“你和张莉怎么样了?”他没说话。那天,他们看了三场电影,泡了一趟温泉,在宋庄参加了年夜饭的聚会,回到家里,阿兰煮了一锅饺子,同时喝了点酒。

卧夫哭了,阿兰也哭得很厉害。卧夫问她:“阿兰,我们都是好人,为什么过成今天这样?”

那年3月下旬,卧夫陪同中国社科院的刘福春到世中人家做客,刘福春的研究方向是中国新诗。那次见面,世中人觉得卧夫看起来不对劲,很憔悴,问他:“小样,你怎么苍老成这样了,怎么回事啊?”语气是半开玩笑的。“比较烦。”他说。那天主要陪刘福春,世中人便没有细问。

憔悴的原因——熟悉卧夫的人猜测,多半来自于情感的挫败。张莉在他死后没有作出任何回应。关于这些,只能从他者的陈述中窥视一二。但感情是隐秘的部分,除了当事者,外人好比隔着一方窗帘看风景,至多看到几则轮廓罢了。

张莉是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的研究生,与卧夫通过诗歌相识,后恋爱,毕业后在一家出版公司做诗歌编辑。她和卧夫年龄相差二十多岁。有段时间,张莉在上苑艺术馆驻馆,程小蓓和他们一起吃过饭。“卧夫说话的语气和姿态”,给程小蓓的感觉“是个有一点点自卑,却对艺术和诗歌有很好品味的人”。2013年,卧夫提前预支了一年的分红,给张莉在昌平买了一套房子。但两个人的关系后来出现了分歧。有人说,卧夫想和她结婚,张莉不肯,她还年轻,想出国看看,4月15日卧夫失踪前一天,他们也是为这件事吵的架。

一段恋爱关系的挫败能构成一个五十岁男人自杀的理由吗?谁也给不了答案。

4月初,加一在北京出差,和卧夫见面。他觉得卧夫把工作室布置得太暗,阴气很重。卧夫把自己比作狼,工作室里摆放了很多狼的画、雕刻、烟灰缸等工艺制品。他也看见了“生如夏花”——那是2009年他陪卧夫从宋庄一位艺术家手里买回来的雕塑。这件雕塑是一个人分为两半,一半的身躯已经枯萎,胳膊和腿纤细萎缩,另一半没有变形,手持斧头把自己的脖子砍断了,脸上挂着微笑。卧夫很喜欢这件雕塑,当即交了2万元定金。他对加一说:“老大,这个人面对死亡笑得这么灿烂,让我敬佩得五体投地。”

那天,他们在宋庄一家东北饭馆吃饭。也许是预感到什么,加一劝他搬到市区去住,不要整天窝在宋庄。他提议卧夫开家文化公司,租一间办公室,和外面的人打打交道,即便不赚钱,朋友间来来往往心情也很好。卧夫听完特别开心,说:“老大,你明儿上我家来,我写了个电影剧本谁也没给看,我想拍一部微电影。”

第二天,诗人汪国真到宋庄,在卧夫的工作室做客,谈话重心从兄弟俩的聚会转移到陪汪国真身上,加一没有看到电影剧本。过了十多天,卧夫打电话告诉加一,打算去广西写作。

在加一看来,从卧夫的诗集开始,他已经读出他身上弥漫的死亡的味道。“卧夫有死亡情结。”他说。在诗集中间他甚至看到一首类似遗书的诗,标题叫《青春之神:在断崖上起草遗书》,卧夫写:“青春之神/在断崖上/怀疑自己永远失去了激动的机会。”这首诗写于1993年,在此之前,卧夫试图死过一次。

那次死亡的经历是卧夫和世中人酒醉之后聊到的。在一次外地出差的途中,两人远离北京,他们先喝了六七两白酒,接着回到宾馆喝了几瓶啤酒,长谈至深夜。

卧夫说,他第一次生意失败,从北京返回双鸭的途中,心灰意冷,跑进一座荒山,打算把自己饿死。中间放弃了。他说当时随身携海子的诗集,海子的诗令他改变心意。世中人当时觉得他有点酒后吹牛的意思。

卧夫死后,这些细节被条分缕析。一般在诗会上,卧夫不健谈,不是那种喝点酒就和别人掏心窝子的诗人,在有些意气风发的诗人面前,倒是衬托得内向。童年时期,他淘气遭母亲体罚,右边眼睛被打成斜视,此后他常年带深咖色的眼镜,也给人造成不容易敞开的印象。但和卧夫走得近一些的朋友会说,卧夫的身上有东北人特有的幽默,喜欢作弄别人,也喜欢给身旁的男女朋友凑对子。有时他和加一谈论死亡,加一权当笑话听着,卧夫也不会一本正经地把自己的诗给他看。“等到他真正选择这条路的时候,你才能整个串起来,原来是这样的。”

2011年,北京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院内老故事餐吧,诗人夏花——夏娃之夏视觉诗歌朗诵会。卧夫在现场。

宋庄一位叫韩涛的独立导演去过卧夫死亡的地方。他打算以卧夫为原型拍一部剧情片。在这部影片中,除了叫“王狼”的主人公,还有演员韩三明出演的一名出租车司机。韩涛虚构了一段情节:韩三明载王狼去山上,途中撞死一只羊,王狼出钱,让韩三明把羊葬掉。但等到晚上,韩三明偷偷把羊刨了出来,拖回家煮熟吃了。韩涛说,韩三明那条线象征了世俗的物质生活,而王狼则象征了纯粹的精神生活,韩三明吃的不是羊,实际上是“狼”。

在宋庄,卧夫以仗义疏财为人所知。外地诗友来北京,跟他打招呼,他都会亲自接送,招待吃喝,带到宋庄转转。宋庄的诗人多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他就开车拖几箱食品给诗人送去。另一方面,宋庄是这样一个地方,鱼龙混杂,什么人都可以在这里生存。尤其一些做行为艺术的或者惯于流浪的诗人,在酒桌上像个玩命之徒,行为出格,喝酒喝到不省人事。卧夫有时变成他们的“买单专业户”,后来也刻意躲避。牧野觉得,宋庄的氛围给他带来了心理落差,“卧夫对诗歌这块太过理想化,难免有诸多不如意的地方,而诗人和诗之间肯定是有反差的。”

2014年5月13日,卧夫出殡,全国各地约400名诗人自发前往怀柔殡仪馆吊唁,却很少有人仔细读过卧夫的诗。他也很少朗诵自己的诗。他死后,诗人安琪、世中人从他的博客上扒了一些诗,印了一本诗集——《最后一分钟》,书名源自卧夫的一首诗:“写一首赞歌/赞美那些死去的活人/赞美那些活着的死人。”这本诗集和《诗尸》一样,充满了死亡的意象。

“当我们认真看卧夫的诗,他死前营造的一切都在为自己的死做准备,离开的时候你不会那么快地忘记他。卧夫的葬礼去了那么多的诗人,讲实话在诗歌圈的名气没有那么大,他所营造的一切都是成功的。”诗人老巢说。有段时间,他和卧夫一样,着迷于死亡。他想一个诗人如果连死都敢写,还有什么不能面对的,写了一段时间,身边的朋友劝他不要再写,“诗人总是容易被语言带走的”,“像海子,用语言制造了一个美丽的死亡,死亡好迷人啊,把你带进去。”

卧夫死后的那个夏天,韩涛抵达上王峪村,他四处打听,正好碰见发现卧夫尸体的那个村民。他支付村民一千元钱,带他去指认位置。

那个地方很漂亮,长着野桃花、梨花和杏花。卧夫死的那块石头在山腰深处,大石头旁边摞着四五块小石头,不知是不是卧夫摞的。石头西边有条浅浅的溪流顺着石块往下流,水流通透,如同那个节气的天空。山腰对面是铁轨,运煤的火车从秦皇岛开往大同,每隔十分钟就有一辆驶过,火车足足一公里长。山下是一面湖水,“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感觉”。

拍摄的那天落起小雨,傍晚,韩涛一个人趴在石头上,想着卧夫死亡的状态,耳边是火车的轰鸣声,他竟然没有一点恐惧,他觉得“这个地方卧夫早就选好了。”

韩涛将这部电影献给卧夫。在片尾,那只羊被吞食干净,只剩白脆的骨头,旁白跳了出来:“卧夫,2014年,你终于倒下在种植阳光的土地上,把你内心的伤疤,开成一束束鲜红的桃花。”

 

 

——END——

题图:卧夫死去的地方,北京怀柔。

所有照片,除注明来源外,都由诗人刘不伟提供。文中,张莉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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