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免葱

我国现代第一位喜剧作家、著名物理学家、乐器工艺家丁西林，由于其代表作品大多篇幅短小、结构精巧、没什么激烈的矛盾冲突，因而缺乏商业性，导致近些年来北京各大戏剧团体很少将丁老的作品搬上舞台。所以当《丁西林民国喜剧三则》的售票信息出现在大麦上时，我的兴趣便被极大地勾了起来。

初看剧名，便觉得导演甚是聪明。

丁西林戏剧的篇幅长度难以撑起现在一场商业演出的时间，导演就将三则拼在一起，还选的都是有关于“婚恋题材”的剧目，正好可以和当下社会大热的话题呼应。在我看来，尽管时代在变迁，观念在进步，中国的婚恋观念却相较民国时期后退了不少。借丁西林之口，以当时先进、积极、爱情至上的婚恋观与当代观众对话，也不失为一件有意义的事。

走进剧场，离正式开演还有半个小时。演员已经在舞台上隔离出的准备区域慢条斯理地换起装来了。一个民国小厮打扮的演员在台上拿个拖把反复拖地，不知不觉中，观众们的讨论声就渐渐小了下来，跟随舞台上已经在行动的民国打扮的演员们进入了情境。开演钟声响起，场灯熄灭，一个白裙女子在聚光灯下拉着一支舒缓的小提琴曲子，将我们带进了丁西林的处女作《一只马蜂》所在的时代。三段小提琴曲串起三幕短剧，从《一只马蜂》到《酒后》再到《瞎了一只眼》，喜剧的气氛一则比一则浓烈、外放，现场观众的情绪从开场时的冷静平和被调度到《瞎了一只眼》结束时的兴奋，然后戛然而止。从剧场效果层面上看，《丁西林民国喜剧三则》非常的成功，它既有一个好的开头，更有一个精彩的结局，三则喜剧的冲突层面一致，喜剧效果又层层递进，从整出戏完整性到导演构思的工整性来看，《丁西林民国喜剧三则》实在无懈可击。

然而身为一个苛刻的观众，看过戏后，却不免有些遗憾。遗憾来自于三则剧目中的第一则《一只马蜂》。作为丁老的处女作，《一只马蜂》的问世之初就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一只马蜂》写的是有封建思想的吉母，干涉儿子的婚姻自由，又想把一位余小姐说与侄儿为妻。岂料儿子早已与余小姐相爱，当他们相拥差点被吉母撞见后，余小姐就掩饰说：“喔，一只马蜂”，以蒙混吉母。

剧情简单通俗，没什么大的波澜，是丁西林“杯中风暴”般的独幕剧的典型代表。据说这出戏的灵感来自于丁西林本人的亲身经历。

他曾被母亲以生病为由诓骗回家，不料到家之后才得知，早已有一个他未曾谋面的媳妇等着他迎娶。成亲之日的前一晚，丁西林读了整整一晚的书，然后便毅然决然地离家出走，在此之后，他坚决维护婚恋自由，最终与心中所爱白头偕老。

这出戏之所以能在当时引起诸多共鸣，其好看之处便在于两个在传统封建观念下成长的年轻男女，“婚恋自由”的种子刚刚在他们心中发芽，为捅破那层窗户纸，他们二人欲说还休、彼此试探、顾左右而言他、绕了九曲十八弯才最终确定双方心意的过程。

在这里，爱情不只是欲望和情感，也是男女之间的博弈、是含蓄克制的推拉、是被社会观念枷锁束缚的年轻的心脏。也许是《一只马蜂》的时代离我们太远太远，在我看来，舞台上的演员并未完全理解两个年轻人对话中复杂的潜台词，因而本来是主角的吉先生和余小姐却被反串吉大妈的男演员抢去了第一幕的大部分亮点，于我，这实在是一大可惜。因为若能将吉先生与余小姐之间热烈却无从明说的弯弯绕绕阐释得更加深入人心一些，我们该有多么佩服丁老对男女间复杂情感的洞察力，又该多么珍惜这个得来不易的，可以大胆直接地向所爱之人表达真切情感的新社会啊。

导演班赞说：“如果把丁西林的作品比作茶的话，那就是功夫茶，而不是袋泡茶，它需要以繁复的手续进行精加工，之后才能品出其中深厚的余味。这对我们审美的层次也提出了一定的挑战。”因而，他极力搭建了一个质朴而真实的反映民国时代真实图景的舞台。

诚然，导演构建戏剧情境的功底是无从挑剔的，但身为一个现代婚恋观之下成长起来的观众，我却并未得到完全的满足。在我看来，《丁西林民国喜剧三则》的确为我们泡了三杯好茶，却缺少些“打破茶杯问到底”的勇气，即使经典如《雷雨》，它十几年如一日“一字不改”的忠于原著的演出也使得已经不存在“封建大家长压迫”的当下社会下成长起来的新一代的观众无法入戏，对于他们来说，《雷雨》原著的内容已经多少有些过时了。

永远不死的，是千古不变的人类无法摆脱的人性之中的困境。无论是民国，还是二十一世纪，我们关于婚姻和爱情的困惑从未停止过。这并不单单是封建社会和传统观念的错，只要有人的地方，关于爱情、关于两个不同性别毫无血缘的人生活在一起的现象之矛盾的探讨就永远不会停止。既然已经在舞台形式上做出创新，《丁西林民国喜剧三则》大可从人性出发，将当下社会中对婚姻和恋爱的困惑与思考更多地融入其中，这杯功夫茶才称得上是提神醒脑，才更加沁人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