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摇滚诗人、“魔岩三杰”……被媒体和歌迷贴上这些标签后，一度远离城市、远离公众的视野，在20年前的摇滚鼎盛时代之后沉寂，甚至被同为魔岩三杰之一的何勇称为“死了”的张楚，在今年春夏之际，第一次在全国开展了巡回演唱。

这一唱，便是历时半年，由北向南至少13个城市，几乎每个礼拜的周六日他都会在不同的城市等待观众，而且全部是剧场级别的规模。

5月28日，张楚在全国巡演的第四站——深圳接受了界面新闻记者的访问。面对记者，张楚的着装还是一如既往的简单朴素，黑色T恤加上牛仔裤，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直接进入对话的主题，相比以往有时会对记者的提问疑惑，这一次，他不仅敞开话题，更是直言不讳，很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态度和喜好。

对于何勇在2004年接受媒体访问时所说的“我们是魔岩三病人，张楚死了，我疯了，窦唯成仙了”，张楚很斩钉截铁地回复，这句话一点也不准确，根本无法概括这几个人的生活方式。而这句话成为“经典名言”，张楚将这一现象看作是现代传媒方式造成的一种特点，他很奇怪，为什么，从第一个记者记下这句话，再到到第一百个记者去传达这句话，大家为何去认可这件事。

继1997年《造飞机的工厂》之后，时隔20年再出第四张专辑《不在绳子上的珍珠》，却依然没有完整的曲目面世，即便是今年5月新问世的两首新歌《晃动一下》和《海边》。

在新专辑里，张楚的歌发生了不小的改变，相比以往晦涩、诗化的歌词，新歌的表达更加自然化，用了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事物。张楚在向记者介绍另外一首新歌《到达》时，更是直言这首歌是在马来西亚丛林里跑步时，看到自然最真实的面貌，好像恍若隔世、回家的感觉，对人人必须依赖于自然的一种体会。

听完成都的巡回演唱会后，一位资深乐迷告诉界面新闻记者，大多数人对张楚的概念还是在上世纪“魔岩三杰”的年代，最激动的时候还是他唱老歌的时候，如《蚂蚁蚂蚁》，仍然停留在对“过去的张楚”的怀念，甚至对“新张楚”怀疑。

张楚显得一点也不意外，他说，现在的他对那种纯批判的的思维做了调整，想去挖掘一些新的角度，他自己去试图建立一个完全区别过去的一点东西，包括表达的方法、思维的转变。“自己转变都这么困难，我相信听众的转变也会很困难。”

不再批判，不再呐喊的张楚会是怎样的一种面貌？张楚只会把这样的一种改变认为是一种成熟，并接受现实的，接受他面前的东西，并认为现代人有批判的价值观，但是少有正面的价值观。

“我看到新的乐队，还是以反抗英雄式的环境。我如果重复经历这些，那我的生命没有价值，我的内心仅仅实在重复过去的习惯而已，我不能做这些事情。”张楚的选择是，去做另外一条路。

摇滚中所内涵的抗衡与对抗，在如今的张楚看来，对抗的东西只是青春期力量的显示，到成年以后，要更像生活本身的道路，而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好，也并不仅仅是物质生活，还是对世界的承诺，都要在成熟过程中“慢慢拿起来。”

摇滚乐除了批判的部分，张楚认为，摇滚人还有一种想要保留的精神，这就是摇滚乐始终想要丰富和建立的。他在新专辑和巡演中所推崇的“新的可能”，也不仅仅是摇滚乐能体现出来，更多是人性中人精神解放、生活方式的层面。

2005年，为纪念原唐朝乐队创始人张炬去世十周年，张楚和许巍等摇滚界“老炮儿”共同演唱了《礼物》，不久前在湖南卫视《我是歌手》总决赛上，张楚缺席了这次选秀节目舞台上的重聚。

张楚的缺席令不少乐迷遗憾，但在张楚看来，自己的拒绝更多是因为对摇滚情怀的唏嘘多过了人生态度向前走的部分，所以不想参加。

“一方面，我对这个事情放在商业节目来做，我觉得不是那么的经得起消费，这个节目并不是对音乐文化有多大诚意的节目，只是大众只能借助商业节目才能看到文化的一面，我在这个工作上很慎重。”

随着崔健等人不断出现在各色电视节目中，摇滚乐这个概念不断被提及，对摇滚乐的致敬太多，反而成了难出新意的炒冷饭。张楚坦诚，这个阶段的文化，特别是这几年，文化的更新、商业化或者重新塑造，是个比较错综复杂的时代，一个社会各个阶层人所建立的理解方式，并不是那么清晰。

如今的张楚，从创造到人生态度，都在不经意间透露着一种简单轻松的气氛，少了过往曾有的张力。人生阅历的增添令他觉得，摇滚音乐英雄会有一种自以为的英雄强势，现在反而让他放下来了，甚至觉得生活挺愉快。

对话全文：

界面娱乐：今年你发了新的专辑，并且在全国开展了新的巡演，能否讲下阔别20年的新专辑，这次所想要表达的理念？

张楚：从传统意义来说，这张唱片里，我对那种纯批判的，或者说审慎的思维做了调整，想去挖掘一些新的角度，以及之前没有看到的东西，挖掘自己本身，或者现实关系里一直具有的良好一面。

如果仅仅集中在不认可的一面，可能思维也不够分散，这张唱片就是音乐性会带一点节奏、身体和舞蹈性结合，趋于明亮一些的风格。鼓和吉他的编配，都不像是传统摇滚乐那样比较准确，而是追求跳跃性的旋律。

界面娱乐：在新歌《晃动一下》的介绍里，你说也许在中国，音乐一直被赋予世界观；而价值观，却一直没有被赋予艺术观。价值观没有被赋予艺术观的原因是？以及到底是想要怎样的艺术观？

张楚：我们有一些批判的价值观，但是没有正面的价值观，或者说少。这包括建设性，包括在生活中可以通行的，精神层面的。

界面娱乐：您在成都巡演的时候，观众非常多，但是歌迷反应，他们在现场还是会停留在魔岩三杰时代的歌，对新专辑并不是百分百接受，你怎么看他们怀念旧的歌，或者对新的歌不太接受？您自己对歌迷的意见如何平衡？

张楚：我自己有一些试图摆脱以前的情感线索，这种跳跃有一些是自己努力想做到的。我们那个时候对社会情感上的影响，会持续很长时间，听众能在情感里面，也算是对我们认可。

至于新的东西，歌迷不接受或者慢接受，这永远是个事实，因为我自己去试图建立一个完全区别过去的一点东西，这不是沿着一条路走下来，包括我去表达的方法、思维的转变，也在这个过程中转变。自己转变都这么困难，我相信听众的转变也会很困难。

界面娱乐：前几场巡回演出时，在演唱《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时，大屏幕会放魔岩三杰年轻的照片，这是出于什么考虑？

张楚：我打算接下来，下一场演出，我不放照片了，我不喜欢。（是谁的主意）是上一次公司录视频，公司的主意。

界面娱乐：那这么多年之后，人们介绍你还是要加上魔岩三杰这个标签？

张楚：这是个媒体的习惯，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看，媒体会这样问问题，但不是所有听众都这么认为的。

界面娱乐：促成你音乐方面的调整，有哪些因素？仅仅是阅历方面吗？

张楚：我觉得，音乐是会带给人感受。从一开始做音乐，我想要的音乐，是给人带来一种感受、一种新的可能，而不会停留在一个仅仅现实的层面。

就时间的发展来说，现实层面走的东西，其实也就是这么多。大家也都知道，所谓生活的艰苦，你要养活自己、要生存、要在城市里居住安定；精神层面呢，也是从过去一种年轻时候的个人英雄性质来应对。这二十年世界变化很多，除了需要英雄性，去抗衡东西，还有更多的东西是，这个新的时代被赋予了新的现实意义：比如互联网对资讯的平等化、人与人之间更容易的交流，这都是过去传统社会所不能呈现出来的。

界面娱乐：刚才提到这个抗衡，其实中国早期的摇滚，最开始令人惊艳就是那些抗衡性的部分，去做一些批判。那你的现在这种转变，去探索新的可能，会不会是中国摇滚乐都会经历的阶段？就是“一开始批判，后来都不批判？”

张楚：中国现实是个批判性的。从全世界摇滚乐来说，2000年的伍德斯托克那场，美国的一些乐队，除了涅槃乐队批判性最强，像爱丽丝囚徒（alice in chains）等，很多都是平民化的精神。除了批判的部分，他们还有一种想要保留的精神，这是摇滚乐始终想要丰富和建立的。

界面娱乐：你自己想要保留的，即你所说的“新的可能”，是什么？

张楚：当然不能用语言概括，我只是用歌词来抒发一些现实生活中可能性，这个不仅仅是摇滚乐就能体现出来。普遍性就是人自己精神解放，不仅是音乐，还有科学方面，人的生活方式层面。

界面娱乐：摇滚迷比较关注，今年你参加中国摇滚30周年？能说说看是怎么一个情况？（注：今年3月初，北京市文联和北京音乐家协会主办了一场“中国摇滚 30 年回顾与展望”研讨会，成立了一个北京摇滚音乐学会，并确认举办“摇滚三十年吉歌之声巡回演唱会”，首场就在5月9日的北京工体）

张楚：中国这种国家出面，跟摇滚一次交界的东西，因为摇滚30周年，我在摇滚里面做了一些工作，所以我去参加第一场演出，算是对这个品牌的尊重，但接下来我可能不会继续参加。

至于大众认为官方和摇滚乐的艺术形态会不会变得所谓“和谐”？和谐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

其实我早就明白，2002年在我广州做一个音乐节，和朋友带一个英国朋克乐队来演出，但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演成，他们年龄很大，六七十岁，但是很绅士，这不是年轻时候可以放大一切，所有的一切。

政治嘛，是这个时代无法去回避的一个东西，但是你完全想用一个新东西来替代，我觉得未来几十年、一百年也不能，所以和谐性只是一种精神指标，不变的那么绝对化，我是这么理解的。

界面娱乐：您是去年签约了街声，与当初的张培仁、贾敏恕继续合作，为什么想要重新做这个签约，是想要从独立音乐回归到唱片行业？

张楚：说白了还是他们对唱片工业的理解比较好。

界面娱乐：中国摇滚乐已经20多年过去，现在各色各样的音乐节，你怎么看现在中国的摇滚乐市场？

张楚：其实我根本不了解，我只是从媒体上听到消息，看到现在年轻人的思维方式，我也是跟某些人吃过一两次饭，我不知道他们的工作方式，或者对商业的理解是怎样。总的来说，他们更像现在的工作方式。

我也听过一些现在的（二手玫瑰这些），每个作品都有它的价值和意义。现在这个阶段，我想找个办法，让我能够去找一个人性的小小野心。我不想去，比如说某一个环境下，架构一种东西。

从音乐人角度来说，我沿着传统方式来架构也没什么意思，我就想，能不能换个方式，这样显得自己的生活有价值些，有的时候采取一种主动的认可，但却是拒绝的态度。

界面娱乐：你在微博和网民互动还是很频繁的，歌迷对你评论，无论好坏，你都基本会回复。相比20年前，你怎么看现在的大众对你的音乐接纳的程度？

张楚：我们那个时代，我们跟观众交流极其少，现在更加紧密，你更容易知道，他听了你的音乐后，他的所思所想。我觉得这种交流是种乐趣，如果这个人相对来说有自己的，很明显显现出来，大家也会更平等一些。这种平等会造成我就是个职业的音乐人，我跟一个开饭馆的，任何一个在城市里工作的人一样，我会觉得更踏实。

做的好不好，反正就是这样一个市场。我接受，反倒不会强势。摇滚音乐英雄会有一种自以为的英雄强势，现在反而让我放下来了，我觉得生活挺愉快的。

界面娱乐：你5月26号的那条微博底下评论很多，你说从第一张唱片成功开始，似乎就被包裹着摇滚乐被赋予的正义，怜悯色彩。你的这句话想要表达什么？

张楚：就是英雄色彩嘛，他会对社会有一种批判、推倒，甚至是能够全面帮助他人，但是这个东西也只是某个层面做到，我说这句话无非是重新对自己内心最真实声音的诉求，做自己该做的事。

界面娱乐：音乐创作这方面，你说现在这个时代给您的创意不是很多，那你现在的创作从哪些方面汲取灵感？

张楚：这是我主观的，前两天我和乐队的人聊天，聊文化向上走和向下走。从世界历史来说，文化向上走是追求个性自由和心灵解放，博爱，人更放松，更容易活的彼此舒服；但向下走就是人更紧张，更对立，更需要一个强大的东西来推动某个东西，更束缚。

我觉得我不喜欢文化向下走的样子，因为貌似很厉害，但是我觉得不是那么智慧。我希望我是向上走。

界面娱乐：能否评价下其他的摇滚歌手？

张楚：不太方便，我跟每个人都不熟，我基本跟每个人都不是朋友，我很透彻地这样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