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人生

有些人走的时候很心疼,这本是他们想要成家立业的地方;有的人走的时候感到很失望,这里没有给他们带来预想的财富。

2021年11月27日Shirley Choi 瑞丽来源:界面新闻

正午

文丨Shirley Choi

 

今年三月,我第一次来到云南瑞丽。在当时的翡翠直播基地里,即便在深夜,主播们依然口沫横飞,亢奋地享受着一笔笔交易带来的喜悦。而现在,曾经的喧嚣和躁动归于平静。我找到三个曾经在这里生活和工作过的人,听了听他们与这座边城的交往与回忆。

赵小仴自幼生活在缅甸,那里与瑞丽隔着一条边境线,他常常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处何国:酸辣口味的餐饮,中国联通手机号码,还有购物时使用的人民币……他第一次跨过国界线,还是初中毕业时。那时正是雨季,连绵不断的雨水从旅社的屋顶渗漏下来,滴到行李箱里,留下一块块霉斑。在缅甸掸邦丹阳市长大的他,因为生意的缘故,后来经常往返瑞丽。

1986年,金生从四川广汉坐了七天七夜的火车和汽车,来到瑞丽。最早做人工养殖熊胆的他,几经周折,转向了玉石生意。他和老伴现在已在瑞丽生活了30多年。目前他们住的那条街,大部分人都离开了。他也不知道,瑞丽到底是不是他的家,他说话依旧保留着四川口音。

燕子是80后,土生土长的瑞丽人,一名待业在家的翡翠主播。她是景颇族人,家里就是做翡翠生意的,她已经很久没去过边境了。

和生活在边境的很多人一样,他们都未曾料到,往昔的日常跨境穿梭,已变得如此困难。

“有些人的一生就像玉石,从缅北辗转到云南,从云南流向各地。玉石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站在哪里……”

 

金生:从熊胆、家具到翡翠生意

我叫金生,1949年出生,是一位玉石商人,已在瑞丽生活30年。

做翡翠生意前,我是做人工养殖熊胆的。1986年,我还在老家四川广汉。说瑞丽靠近缅甸,有很多小熊,准备买一些。这样才第一次来到瑞丽。

当时的交通条件下,不堵车的话,从广汉到瑞丽要七天七夜:先坐火车从成都到昭通,再坐中巴客车途径楚雄、大理、保山、德宏等地,才能抵达瑞丽。一路上风景几经变化,经过龙陵进入德宏公路后,两边都是庞大的竹树,像到了原始森林。天色渐暗,路边能见到蛇、松鼠小动物,车在巨大的树丛中穿梭,令人心生恐惧。80年代还没有身份证,到了保山的红旗桥边境检查站,我拿着老家镇上一个人民公社开的介绍信通了关。关卡一个接着一个,到了瑞丽,人烟更是稀少。最后,我们吃了一块钱一碗的米线,选择元钱一晚的招待所落脚。

那时的瑞丽个小小的县城,最繁华的只有一条丁字街,县政府、电影院、新华书店、外贸局和永昌宾馆都在那里。我记得附近有一个边贸市场,里面有一些从国外收回来的二手漂亮衣服,我们叫它“难民服”。当时瑞丽街头只有塘渣和碎石铺成的塘石路,到了晚上,猪和牛都睡在街上。景颇族与傣族等少数民族相比当时的汉人并不多,除了留在这里安家落户的知青,福建和四川过来的人相对多一些。

1993年,我正式搬到了这个没有冬季的城市。

刚来瑞丽,我开了一个食品饮料厂和一个家具厂,住在农场后面的橡胶林里。那时候的生活很原始与居住在吊脚竹楼中的傣族人不同,我们睡在自己打的钢丝床上,有时还会与眼镜蛇为伴。当时瑞丽的电有时供应不上,也没有自来水,于是在1995年,我把亏钱的厂子关掉了,在珠宝交易市场租下一个经营翡翠的铺面。大概一年以后,瑞丽的翡翠市场就很火爆了,毛料、成品、片料……来自全国各地,甚至国际上做玉石和加工的人都聚集到这座小城。

90年代中期,瑞丽街头不像现在这般挤满翡翠商铺那时候,到处都是赌场、酒吧、歌舞厅等等。夜晚的瑞丽即使没什么车,路上照样熙熙攘攘。南卯街的三棵大青树附近,白天有很多缅甸商人揣着宝石逗留,一到了晚上,那里就成了“红灯区”。

元钱,还可以露天唱歌或者跳舞,渴了就来一杯路边的柠檬水。夜色中更为热闹的还有瑞丽江江心岛“月亮岛”。里靠近姐告口岸,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会坐着渡船去赌钱。我陪着外地来的朋友去过两次赌场。我记得,里面不用花钱就有饭吃,有烟抽。听闻有些生意人赌到倾家荡产,甚至开始做起毒品生意还债。

再后来,赌场被整治人们赌博,就只能去缅甸那边了。千禧年后,瑞丽街头的玉石商号开始多了起来,其次是与木材相关的店铺与边贸商号。再后来,街上几乎只有翡翠商铺了,曾经繁华的生活,渐渐被直播基地的热闹景象所取代。

眼下,不仅直播基地空空荡荡,边境也失去了昔日的流通景象。我已经两年没有从缅甸玉石了。瑞丽与缅甸三面接壤,边境另一侧往往只有几步的距离过去的瑞丽边境几乎没有国门边防检查站主要作用,也是用来检查进出车辆是否携带毒品、枪支等违禁品。要想从瑞丽去缅甸,人们有很多种方式记得90年代时,我们从瑞丽畹町到缅甸棒赛,蹚着水就能过去。

目前看来,不论是像我这种依赖线下生意的人,还是做线上生意的人,都不好过,货物很多都寄不出去。在我和老伴居住的这条街道上,能走的人几乎都走了。

回想起来,90年代时,如今瑞丽的华丰市场和南卯湖公园都是沼泽地,珠宝街前的两个山包上还布满橡胶树我还亲手参与了瑞丽街头的植树,那些树干像象腿一样粗。尽管在瑞丽呆了30年,但它对我来说算不上是家。你依然能听出来,我说话保留着四川口音这个发音在童年与少年时代就确定了,很难改变。

解封之后,我想回趟四川,再去吃顿正宗的川味美食。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在我的理想中,晚年我或许可以再到处跑一跑,闯荡闯荡

 

赵小仴:我家三代人都边境贸易

我叫赵小仴, 80年代生于缅甸掸邦丹阳,应该说算缅甸华侨吧。初中毕业后,我开始在丹阳经营一间杂货店,直到今天

在识字之前,我对云南与缅甸的关系以及历史变迁的了解,都来自我爷爷、奶奶讲述二战经历和坎坷人生。

爷爷的老家在云南龙陵县的象打云坡村,龙陵是滇缅公路的必经之地,也是二战时滇缅战役不可忽视的重镇。爷爷的兄弟姊妹众多,战乱时生活贫苦,鞋子都是用稻草绑起来的。在爷爷的记忆里,曾经被一个日本军官带走了十来天,因为自己长得像军官的儿子。当日本人打进龙陵县的象打,为了不被抓去做壮丁,爷爷和他的家人、朋友只得逃亡。不知经历了怎样的磨难,最后他逃到了今天的缅北掸邦贵概镇,从此安家落户。

1998年爷爷去世后,被安葬在掸邦丹阳市,与同为来自象打而长眠于此的外婆相隔不远。他们最终也没法回到家乡终老。你看这张拍摄于1995年的全家福,我爷爷有着典型的汉人农民面孔:黝黑的皮肤,厚实的嘴唇,浓密的黑色眉毛和胡茬。

我的家庭三代人做的事情都与边境贸易相关,我们几乎只跟中国做生意。爷爷来到缅甸后,先做木工,后来转去做了山货和茶叶生意。我的父亲开始在玉石矿场工作,监督矿场工人不要偷石头。后来,他转向做边贸,从中国拉布匹下来缅甸,再把白糖和玉米运回中国。

我第一次跨越边界到瑞丽去,是在1999年。那时我初中毕业,父亲说让我家乡看看,我们带上了我弟就出发了。坐着人力三轮车,拿着边境出入证,通过了姐告口岸,我们在姐告的一个几块钱人民币一晚的旅社歇脚,三个人睡在同一张床上。那是一个雨天,屋顶的雨水渗透了我的行李箱,衣服后来发了霉。第二天,我们去找父亲的朋友,在瑞丽逗留了一周左右。

那时的瑞丽还尚未被开发,很多地方布满杂草。和没有通电的缅北不同,瑞丽的生活条件相对好一些,我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电饭锅、录音机和VCD。2005年后我再去瑞丽时,那里的路更宽了,少数民族风格的路灯让我印象深刻以前1块钱可以吃两碗的过桥米线不再有,街上出现了不少高级餐厅。2017年以前,街头上还可见小型赌场。随着时间推移,城市里规划出了许多大型商城,包括翡翠玉石城。

2005年后,我开始帮家里经营杂货店,频繁地与瑞丽产生交集。我在缅甸生活的地方靠近边境,街上一眼望去,大部分都是二战时期逃过来的华侨和傣族人,缅甸人很少。因为我住得离缅甸木姐不远,去瑞丽姐告口岸很近国门开的时候,可以实现当天往返。以前,偷渡本是一件寻常的事情,比如边境线上有洞的栅栏,或是某条水沟。去年开始,情况明显变了。近几个月,很多缅甸人从瑞丽回来了,边境的流通基本上停止了。

在我住的地方,每天大部分时间我说的都是中文。我的中文带着云南口音,这是龙陵的口音,在龙陵、瑞丽甚至整个云南都通用。每次到云南,听到和我一样的口音,都会觉得很亲切,好像我可以毫不费力地融入那里。我这一代的同龄人,去中国台湾发展与生活的朋友比较多。对于我们的下一代来说,发生在我爷爷身上的些故事,可能会变得非常遥远。

关于身份,我的处境有些尴尬:我不拥有中国国籍,但在缅甸,我的汉人身份并不像傣族、景颇族等被包含于缅甸的少数民族名单之中,因此并不被缅甸承认。这直接导致了即便我拥有缅甸国籍,有时也会被当做外国人对待。在缅甸生活,我对这里却并不了解,哪怕是选举,我也没有兴趣投票。总的来说,是一种没有根的感觉。

 

燕子:两地分居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我叫燕子,生于80年代,是土生土长的瑞丽人。目前,我仍生活在瑞丽,是一名待业在家的翡翠主播。我是景颇族人,家里就是做翡翠生意的,我自然也就走上这条路。

我的记忆里,瑞丽曾经到处是山区。千禧年后,也就是我青少年时期的瑞丽,只有两条主街,往外走都是芭蕉林,沿街还有不少乞讨的缅甸人。后来因为翡翠和直播,这个小城镇迎来了迅速的经济发展。遍地商机也吸引了大量外来人口。

我从2017年开始做翡翠直播。刚开始,我家人并不相信这种卖货形式,觉得它终将昙花一现。最初,我是在翡翠市场走播,就像平日里逛翡翠市场那样,帮屏幕另一边的买家淘货。后来,直播基地兴起,有了注册账号、营业执照等就可以在基地里做直播了。货主会拿着货在直播基地里走动,主播反倒是坐在那里,接过货主递来的成品玉石,放在手机镜头下展示。比起私下里做直播,主播大都会选择直播基地进行交易这里有一个很大的优势——不需要担心货源的问题。

到2018年下半年,直播逐渐红火起来,全国各地的人都赶来做翡翠直播相比之下,本地人反而少一些。我工作的直播基地是以某集团名义成立的,包含了很多小公司。我们公司最热闹的时候有至少70个主播,分3、4次倒班,一个班6个小时,这样可以保证24小时直播不间断。那6个小时里,我一直在讲话,手机直播间就好像一间虚拟店铺,随时有客人进来,我就随时给他们介绍自己的产品。

可以说,直播让整个城市变了,看到街头热闹的人群,就像以前人家说的,我甚至觉得瑞丽马上就要变成第二个深圳了。不过,也是在2019年,直播产业竞争和淘汰开始浮现。时,在我心里,电商经济才是真的经济,不争的事实。

大概在今年3月底,直播基地被关停。由于主播并不会私下和顾客联系,所以直播间关停之后,我们的客户流失得相当严重。不仅直播无法进行,货物也发不出去。陆陆续续地,大量外地人离开这座城市,离瑞的车辆曾从上午排队到傍晚才出城。有些人走的时候很心疼,这本是他们想要成家立业的地方;有的人感到很失望,瑞丽并没有给他们带来预想的财富。

离开的人群当中也包括缅甸人,他们分批次被遣返,或自愿回到了自己的国家。我看到很多缅甸走了,感到有些心疼。就像上个世纪的中国人去国外讨生活一样,瑞丽的建设也有缅甸劳工不小的功劳,但没有任何一幢建筑是以他们的名字命名。我们这里的人说,隔山隔水也隔不开缅甸,瑞丽本地人的生活与缅甸有很多细小的联系,比如我们从小就会讲缅甸语,时常去边境逛免税店,以及酸酸辣辣的和本地小吃融为一体的缅甸风味……

我已经很久没去过边境了。现在的瑞丽,更像是九十年代的瑞丽,街道冷清。我记得那天自己骑着摩托车出门,整条路上都没有人和我擦肩而过。路过曾经一铺难求的直播基地时,我也不愿多作停留。在瑞丽街头一眼望去,都是无人居住的房子,以及将小区封闭的网

我有一对儿女,为了他们的学业,我只能留在这里。我的丈夫离开瑞丽寻生计好几个月了,他和很多做翡翠生意的人一样去了广州。这样两地分居的夫妻非常多,似乎这也是现阶段我们唯一的选择。

 

 

——完——

题图:20196月,云南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瑞丽老城区,彩云城商圈。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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