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藏到罗布泊:一个美院教授的荒野生存与创作实验 | 正午访谈

平时他是油画系副主任,上课、开会、画画……一到假期,他就变身为在无人荒野、在沙尘暴天气中垦荒的画师。

2022年01月29日北京来源:界面新闻

正午

采访 文 | 逄听听

“西藏的光极具穿透性,它像是圣剑插下来的感觉,是有重量的;内蒙额济纳旗的光白茫茫一片,很刺眼,好像停滞在那罗布泊巨大的死亡气息会让光变成真空里的光,很深,很幽闭阿尔金山跟西藏有相近的地方,但不一样,西藏的光具有神性阿尔金的光则散发着奇幻的魔性

冬日北京,下午四点坐在顺义工作室里的刘商英,谈着荒野之光的微妙差异脸上泛着落日余晖的淡红色微光

刘商英, 蒙古族,1974年生于中国云南省昆明市;现为中央美术学院教授、硕士和博士生导师,油画系副主任。

过去十年间刘商英在西藏阿里、内蒙额济纳旗、新疆罗布泊和阿尔金山不断开启自己在荒野上的绘画项目在这些常人无法到达的荒野之地他风餐露宿仅仅维持最低的生存需求将自己的大幅画布置于户外进行长达几十天的绘画行走他想以此方式探索绘画最原始的灵感和意义期间他还在内蒙古额济纳红城遗址和新疆托克逊红河谷完成了两次自然场地的个展

策展人王澈在他最新的画册谁的绘画前言中写道“整个绘画现场在自然中发生时像是把生命推到极致的表达它更像是一场硬仗反复刮涂中画着一些不存在的东西风暴握住了他的手身体与烈日和解他的画面沾染着四季的色彩带着尘土和风雨呈现着荒野的气息野性与自由在我看来是刘商英进入自然创作得到的深刻体验也是他绘画的面貌”

在死亡之罗布泊刘商英在结束了20天的野外绘画之后发现现有的车辆没有能力把散落在方圆三公里的二十幅油彩未干的大画带回去。与团队商量之后他决定将这些画就地掩埋等数月后天气适宜时再取出来用皮卡拉走在这期间罗布泊会用它自然的力量继续塑造这些画,还是会将它们消灭一切都是未知数他们埋画就用了整整8个小时在回程的路上刘商英看着连绵起伏的雅丹心中的不舍让眼泪夺眶而出

47岁的刘商英在不同时段,其实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一个是日常的他,在中央美院教学开会在工作室里画画一到假期他就变身为另一个人一个被极端天气撕扯得面目全非的荒野画师混身散发着野性和自由

在接受正午的采访中他强调自己没有任何征服和挑战自然的意愿他之所以选择没有人迹的荒野是为了将自己从原本的社会属性中抽离回到相对原始的状态经验被清零一切从最基本的开始没有舒适的住所和美味的食物欲望会降至最低绘画也是如此他对古老洞窟里的壁画和山石上的岩画都很有兴趣他认为,在文字还没有被发明的上古时期绘画是一种很朴素的交流他也只是想重新踏入原始的自然中去思考绘画到底意味着什么

2019年2月7日,罗布泊,刘商英的工作午餐。

 

从西藏阿里到罗布泊

刘老师,你还算是个画画的人但是西藏太漂亮了,你要是去罗布泊,才能真正知道什么是自然

正午:你的野外绘画项目最早是2011年从西藏开始的,是什么原因让你动了去户外画画的心思

刘商英:一开始我觉得西藏已经被符号化了,各种媒介上看到的西藏都差不多,所以我对画西藏兴趣并不大。朋友拉着开车去那边转转就这样,自由地随停随走一路过来,结果发现看到的跟照片完全不一样面对一路上壮阔的自然景观,画了一些常规的小写生,我觉得那一瞬间挺无力的,我不想再沿着这种感觉继续画了。当时在想,我画这张画为的什么难道仅仅是描绘和记录吗?那一趟让我意识到,自然现场所带给我的认知和之前所有的文本经验有巨大的差异从那之后,我对没有去过的地方,不会再妄加评论。

第二次去西藏选择在玛旁雍错待着不动一天里山还是那个山,湖还是那个湖但由于光的无限变化,导致那里有一百种湖一百座山的感觉,那些不停变换的景象你根本追不上,我决定不再去追逐外在的光而是长时间凝视。慢下来之后,人也沉了下来,逐渐找到和那里相通的点,在现场的凝视、想象和感知形成一种综合体验,绘画就成为这体验后的延伸。玛旁雍错我第一次离开了传统意义上的风景写生。

正午西藏阿里之后其他的绘画地点是怎么选定的

刘商英机缘巧合去额济纳是因为父母跟我的一次不经意聊天然后就去了罗布泊,是在2017年新疆艺术学院的马勇老师引荐我认识了罗布泊历史博物馆馆长武宗云老师。

正午你多次提到,没有武宗云就没有你罗布泊的绘画项目

刘商英是的老武身上有一种仙气,或者说一种属于他独有的罗布泊的气息。90年代初他新疆艺术学院毕业,也是油画专业出身,他自己也是在出去行走的过程中画一些画,无意中进入到罗布泊,那个地方打动了他后来他就几十年在里面行走老武是个传奇,他和死神擦肩十余次,把罗布泊用田字格全部走完,彭佳木之后最了解熟悉那片地域的人没有人能超过他他以一己之力抢救性地从罗布泊背出上万件历史文物,并全部捐献给国家。中间也遭到一些人的非议,说他是盗墓什么的,从不在意并建了博物馆,他希望将这些珍贵的历史文化让更多人了解并能传承下去。

我当时认识老武时,他直截了当对我说现在很多所谓美院的画家,画画就是为了卖几个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画画”。当看过我西藏项目的影像之后,他说:“刘老师,你还算是个画画的人但是西藏太漂亮了,你要是去罗布泊,才能真正知道什么是自然

老武在荒野中识别路的能力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人类退化的某些能力,他那儿还保留着。他小时候在天山放羊在夏季牧场,羊一放就会是几个月,在天山里要走很远的路。他在荒野中识路的能力,跟动物是一样的。早期人类具备这个能力现在有了导航以后,人的这个能力基本就丧失了

正午所以,武宗云是你进入到罗布泊的关键

刘商英在和他彼此坦诚地交流后,特别是后来看到我在内蒙额济纳旗戈壁上红城遗址的户外个展后,他专门打电话给我说,你如果想去罗布泊画画我可以帮你。这真的是一种机缘,冥冥之中是上天选择让来帮助做这个事老武是罗布泊的守望者,在罗布泊整个的项目实施里,如果没有他的鼎力支持和帮助,是不可能做下来的,他几乎用了他在罗布泊行走的全部经验。

正午那你们为什么选择冬天去罗布泊?条件那么艰苦

刘商英因为只有冬天去,这是老定的过了正月十五一直到月份,那里全是巨大的沙尘暴和酷热。沙尘暴的风力跟台风差不多就是咱俩在一米的距离是互相看不见对方的夏天的地表温度达到八九十度我们埋画时压在上面胡杨都自燃了,烧黑了。如果不是在十月份去拉画,再等等的话可能那没了。

正午在罗布泊遇到过哪些危险如果找不着回来的路,是恐怖的事吧?

刘商英基本就死定了有一次晚上吃饭的篝火旁到我的帐篷,也就是几十米的距离,我居然都能走丢。那个地方是名副其实的死亡之海。当年的余纯顺,中国九十年代著名的探险家只身徒步穿越过羌塘无人区,但他低估了罗布泊的危险系数,进去以后第一天就走错了路并不幸遇难

正午你当时什么感觉?懵了就这么几步路的地方怎么会找不到

刘商英对,是有些懵,但我知道,我没有离开多远,我很自信,从火堆,大概两方向朝北走过去。我确信我的帐篷就在那,但就是看不到。漆黑之下,你没有可识别的东西,周围的雅丹全都一样我调整向左边再往十二点方向又走一下,还是没有。当第三次调整方向还是没找到的时候,我就觉得太诡异了。难道是我失忆了产生幻觉了但实际上我离帐篷就是一个掉头的距离,就在后身,我根本没离开多远。

正午我看罗布泊的这些画有的地方画的肌理像皮肤褶皱一样,很特别那是怎么产生的

刘商英那是油彩干燥的效果由于颜料画层薄厚不一样,干燥的速度不一样,就会造成这种情况我们叫“橘皮现象”有沙土,湿度温度,还有时间温差,等于用8个月的时间,让自然重新塑造了一遍画的颜色发生变化,有的颜色不耐高温就变色氧化了,会变灰,没有刚画的时候那么鲜亮。但这种情况我是完全能接受的,相当于有一层时间自然给它的包浆,自然和我共同完成了那些作品。

正午把那些画埋在地下你说这是大家一起商讨出来一个方案,上面压了很多树。我看视频里把镜头拉高的时候看在沙漠当中那些画就像恐龙的骨骼一样。大自然带给你些意外的东西?

刘商英超乎你的想象,你没办法计划。出现好多我想象不到的情况,每一次也不一样。所以,这个过程更重要。对我个人来讲,其实就是一个劳动有点像垦荒。有了很多这种肉身经验以后,你就会觉得,这个事儿还是有意义的。至少对于我个人来讲,很有意义。

《玛旁雍错19号》,2014年创作于西藏阿里玛旁雍错湖。
2014年8月1日,西藏阿里玛旁雍错湖边。
《圣湖》,2011年创作于西藏阿里玛旁雍错湖。
2019年2月4日,罗布泊 刘商英在工作中。
2019年2月9日,罗布泊,众人合力搬运一张作品。
2019年1月23日,罗布泊,绘画过程中的局部。
2019年10月12日,新疆托克逊红河谷,《荒原计划》展览现场。

 

难的一次是阿尔金山

阿里像一个少女额济纳旗像战士而罗布泊像一个巫师

正午你在一个地方画画,大概怎么判断,这次算是画完了 

刘商英每一次都不过瘾,每一次都是因为现实客观条件所限,不得不走。我现在出门的时间只能利用学校的寒暑假。当然,这样也挺好,因为那些地方的确很艰苦,我一个人完成不了。就像斯文赫定跟着他进一次亚洲内陆,团队里的助手好几年都不能回家。我觉得,一年有差不多一个多月时间能完成这个事儿就已经很好了,我不奢望太多。

正午目前你觉得最难的是哪一次

刘商英目前看,罗布泊和阿尔金山项目都很不容易,阿尔金山的实际困难更大一些保护站离我画画的地方距离较远大概几十公里,路不熟悉且不好走,也没有跟随的当地向导。我们在外面露营两三天回来一天,然后再在外面两三天,再回来。在这过程中,几乎每天出现各种不可控的刮风下雨不说,陷车、走错路时有发生,还有晚上过河掉在水里等等……我不属于那种冒进主义者,对团队里每一个人的生命安全,我是负有很大责任的。而之前罗布泊熟悉那里的一切,掌控和统筹安排了画画以外的所有事情,我只专注在画画上。不过,真正的困难,还是工作状态上的。当你的绘画状态跟自然之间的交流对不上,不合拍的时候,我是很沮丧的。而这种问题,团队里的其他人也没办法帮我,只能自己解决。

正午你有过想放弃的时刻么?

刘商英在阿尔金山时是有的,的实际困难还是蛮多的。人就是人不是神能面对的事情的上就在那儿能承受的也就那么多到了边界,在那一瞬间你肯定会有放弃的念头,因为放弃是容易的,没有任何风险

正午在那边遇到过野生动物的威胁吗

刘商英那边主要看到的是野驴和野牦牛。我们没碰上过危险,我们出去都是至少两辆车,一般野生动物会远离你,不会靠近你。据保护站的人说,我们的屋子在我们去之前曾经有熊进来,把窗户拍碎了进来找吃的。保护的人开枪,把熊打伤,它跑了。也有狼当地乡政府养了一群羊,狼会尾并袭击羊群

正午你去的到的都是无人区但是各自也有很大的差异你分别有什么不同的感受

刘商英我去过的这几个地方阿里像一个少女额济纳旗像战士而罗布泊像一个巫师起初我很兴奋于这些差异但时间久了,会归于平静也就是外在的差异不再起主导作用不同的自然环境就像不同的人你接触的人多了就会对人性有认识。后来我意识到,我更在意一种和自然的基础性关系越是极端的环境这种基础性关系就越会凸显。生存成为首要目标绘画在那里并不高高在上甚至一点用都没有。但恰恰是这种无用我绘画的初衷才得以显现

我认为,我们需要陌生、神秘和不可知它会让你对朴素产生敬畏从而不那么现实我无法看清整个自然我以有限的能力去接近它而那些地方好像也在慢慢地接纳我很庆幸,它没有对我的放肆斤斤计较

2021年8月1日,新疆阿尔金山。
2021年8月10日,新疆阿尔金山。

 

红城遗址:搬到大自然中的展览

在野外展览,边界被模糊了,自然成为了绘画本身绘画也变成了自然的一部分。

正午“红城遗址”可以说是美术界第一个户外展览,这想法怎么来的

刘商英:非常偶然我们本是去那里避风我的工作习惯是画完作品后,要在现场拍画跟环境的关系那天拍的时候风特别大,我们到红城里面去避风,进去一看,我就感觉特别对,有种穿越感,瞬间产生了在那里做展览的想法,一个很酷的没有顶的“美术馆”。

正午户外是更接近没有生命的环境为什么展览的名字叫“生命场

刘商英名字是策展人的。他是法国人,英文叫“Living Natures”,直译的话叫活着的自然。它既包含了历史的生命荒野的生命,也包含了艺术的生命,在这个点上构成了一个立体的生命维度,所以意译称之为“场”。因为“场”是有维度的,有动态关系,它与空间是一个死的固定的东西,“生命场”很好地诠释了策展人的理念。

正午展览在大自然中,就不会有人去看。这样的展览对你的意义是什么

刘商英展览更多是针对我自身而不是观众它形成了某种与自然对话的视觉形式。形式本身不是关键作为工作方法的这部分将更有意义它会在整体上引导我思考而这些体验在室内空间是无法想象的

正午你觉得同样一张画户外跟在室内的时候一样的么

刘商英完全不一样在自然中的展览,打破了我们对传统绘画的观看方式,传统绘画是被供在室内的墙壁之上有一个稳定光源打在画上,它迫使观众产生一种仪式感。而画在野外,它跟自然环境是一体的,自然跟绘画之间就变一种同构关系,这个环境里互相影响,从而形成一个新的整体和观看体验画的颜色在一天二十四小时当中随自然的光线和周围的环境一起变化,这个荒野不是原来的荒野,这个绘画也不是原来的绘画。边界被模糊了,自然成为了绘画本身那绘画也变成了自然的一部分。

2015年8月25日,内蒙古额济纳旗怪树林。
2017年11月3日,内蒙古额济纳旗红城遗址,《生命场》展览现场。
2017年11月3日,内蒙古额济纳旗红城遗址,《生命场》展览现场。
2017年11月3日,内蒙古额济纳旗红城遗址,《生命场》展览现场。

 

离开北京,到自然里面去

我需要的是三百六十度的场域,我不画任何一处具体的风景,我在风景之内绘画。

正午你的画受到印象派的影响吗?印象派是在户外,画一些光的记忆和感觉。

刘商英:谈不上影响,这是两种形态。但这会让我再次思考印象派。印象派画家在户外现场画画,是在研究光他们并不凭记忆和感觉画画,这和当时科学界对光学的认识和发展有关,印象派的色彩是理性的,画面里几乎不太用黑色,它突破了之前美术史上古典绘画对光的认知——明暗深浅和固有色本身。它更专注绘画中光与色的分析,并在当时成为新的绘画方向,一种全新的思维方式

我在野外更关注身体与自然的联系,绘画是我和自然沟通的具体形式和媒介我会调动视觉、听觉、触觉、嗅觉,所有这一切的综合体验,在全方位的沉浸中去感知自然。我把野外当成工作室,我需要的是三百六十度的场域,我不画任何一处具体的风景,我在风景之内绘画。

正午开始户外的绘画之后你回到北京还继续画么画些什么

刘商英到北京以后有段时间,我拿投影仪把现场拍的照片往墙上打坐那儿看屋子,大尺度沉浸式的观看照片能帮你回到现场,那些记忆、感知的碎片被重拾和串联在一起,起到一个引导的作用相当于在工作室里,我要完成一个消化内化的过程。我在工作室会继续很少画特别大的画,都是一些中小型的画,并经常来来回回反复进入一种慢思考的状态。

野外和画室的工作很紧密,它们是互补关系,我的工作会分成这两部分。野外现场的时候,要面对各种各样的情况,那种冲击力,那种强度,以及意外和不可控对你的艺术创作都会产生强烈的刺激。而回来以后,就进入到有消化性质的理性状态如果没有整理内化的过程直接在现场画,那么大的画面你就真的失控了,你会被现场所发生的各种情况带跑而失去绘画真正的初衷。

正午在纪录片里你说离开北京,到自然里面去,你想离开什么?

刘商英暂时离开现有的生活状态。离开一段时间后,你回过头来再看现在的生活,会有一个反思做艺术,其实是不断地叩问自己,为什么要画画?画画这个事,对现实、日常其实没有太具体的实际意义,它对我来说更是一种信仰,它赋予我个人一种生活的意义指向。我离开北京,离开熟悉的生活环境一方面我看到并短暂地融入到了原始自然中,另一方面也映照了我重新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当中,应该怎样去生活?它是一个在往返之间动态的,不断反思和校正的过程。

2019年2 月7日,罗布泊,刘商英。
2015年8月26日,内蒙古额济纳旗怪树林,生日晚餐。

——完——

本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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