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许睿尧（实习记者）

俄罗斯总统普京21日晚签署命令承认乌克兰东部的“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和“卢甘斯克人民共和国”之后，美国当地时间21日宣布对俄罗斯实施金融制裁，并警告说如有必要，准备实施更多制裁。欧盟轮值主席国法国也表示，欧盟将对俄罗斯实体和个人实施制裁，并谴责普京在乌克兰问题上发表的讲话。

随着各方一系列法令的宣布，乌克兰局势将驶向何方？俄罗斯与北约之间有哪些考量？美国与欧盟的制裁将给俄罗斯及全球带来哪些影响？

围绕这些问题，界面新闻对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研究员欧阳向英进行了专访。

她表示，俄罗斯和乌克兰都发布了动员令，目前都进行了军队调遣，并有小规模交火，开战的迹象是比较明显的。国际社会普遍担心冲突升级。如果美俄首脑会谈能如期举行并达成实质性协议，或许能使战争局势有所缓和。

对于俄罗斯面临的金融制裁，欧阳向英认为，俄罗斯在有这些行动之前，已经做出了各个方面的预判，并做好了经济上被制裁、被封锁，经济下滑的准备。但是制裁这个东西本身就是双刃剑，西方制裁俄罗斯的同时，也要考虑俄罗斯会反制裁。

以下是采访实录，经过界面新闻编辑整理

界面新闻：俄罗斯签署法令承认“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和“卢甘斯克人民共和国”，您觉得俄罗斯这么做是有哪些意图？这将对俄乌局势带来哪些变化？

欧阳向英：俄罗斯承认乌东两个“共和国”独立对整个世界来讲都是比较突然的消息。联合国秘书长表示，这是违反《联合国宪章》的。

按照俄罗斯的说法，是乌克兰政府对乌东这两个“共和国”进行了停水的举动，危及到这两个地区居民的生活，这是对乌东的俄罗斯人的驱逐与“种族灭绝”，乌克兰所说的供水设备问题只是借口。在这样的理由下，俄罗斯采取一些做法保护俄罗斯人的安全，以及接纳流民等，符合俄罗斯的行为逻辑。至于承认乌东“两国”独立，并立即与他们签订友好互助条约，我觉得这是一个比较危险的信号。

这件事对俄罗斯和乌克兰局势造成很大变数。因为前一段时间，美国和北约甚至都已经给出了俄罗斯“入侵”乌克兰的具体时间，虽然16号安然度过，但在那之后很多条件已经发生了变化，双方互相指责。有消息说乌克兰政府军对东部地区采用了重型火炮，甚至炸毁了俄罗斯的一个边防站，也有消息说俄方打死了乌克兰先行部队的五名士兵。这意味着双方如果不进行很好的管控的话，那局势有可能会进一步升级。俄罗斯当然也不会冒大不韪，发动“侵略”乌克兰的战争，但有了与“两国”的友好互助条约，俄罗斯就可以应两个“共和国”的请求来出兵。所以，承认独立和签订条约本身是一个危险信号。

界面新闻：俄罗斯向乌东地区派遣军队，是否会导致俄乌局势愈演愈烈？双方接下来是否会开战？北约与俄罗斯下一步将会怎么走？

欧阳向英：我觉得“愈演愈烈”有多方面原因。俄罗斯很坚持“新明斯克协议”作为解决乌克兰东部地区安全形势的重要依据，但这是波罗申科在任时签署的，泽连斯基在竞选总统时就提出收复乌东地区，就任总统后也一直谋求对“新明斯克协议”进行修订，所以双方就解决方案是有分歧的；同时，乌克兰谋求加入北约，也是俄罗斯不能接受的。俄罗斯曾向北约提出一揽子安全倡议，包括北约停止东扩，北约不得在乌克兰、东欧、外高加索和中亚从事任何军事行动等，但是并没有得到美国和北约的认可。现在北约东扩已经扩到俄罗斯的家门口，俄罗斯进行绝地反击是可以理解的。

实际上，开战是国际社会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目前，俄罗斯和乌克兰两国都发布了动员令，已经有了一些军队调遣、小规模的交火，乌东两个自治“共和国”都在征兵，也进行着老幼妇孺的疏散，可以说开战的迹象比较明显。我认为如果美俄首脑会谈能如期举行，或许能够使战争局势有所缓和。在会谈之前，开战危险性是很高的，因为俄罗斯会争取握在手里更多的筹码。只有美国真正重视俄罗斯的安全诉求，在会谈真正达成一些实质性的东西，才可能使这个危险性降低。如果会谈还是毫无成果的话，那这个危险性就会一直存在。

按照北约的以往做法，它是不愿意直接卷入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的冲突的，但是会在道义上对乌克兰表示全方位的支持。北约的表现主要看德法两个大国。法国总统马克龙最近就俄乌危机积极斡旋，今天也表示了对俄罗斯承认两个“共和国”独立的遗憾，并要进行制裁，这代表了北约的一个基本态度。但是北约出兵的可能性不大，毕竟乌克兰没有加入北约，北约也没有联合国授权，师出无名，最多是军事物资的援助。同时，俄罗斯一直以来核武战略明确，即当威胁足够大时，俄罗斯会优先使用核武器，在这样的态势下，任何国家要和俄罗斯交火都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国际社会还是希望俄乌能够回到政治谈判的轨道上来。

界面新闻：美国宣布将对俄罗斯实施金融制裁，将从哪些方面实施？目前严重的通胀对美国金融制裁的实施又是否会造成影响？

欧阳向英：美国对俄罗斯包括人员、贸易、高科技禁运等方面的制裁，一直以来都是存在的。这些年，俄罗斯一直在“去美元化”，包括外汇储备减少了美元占比、能源交易也一直用欧元结算；再加上俄罗斯整体的经济规模不大，美国与俄罗斯的经济联系也不密切，对俄罗斯实行经济制裁效果会大打折扣；而且美国对俄罗斯的制裁也不是一天半天，该用的手段都用差不多了。而美国是否会将俄罗斯踢出环球银行金融电信协会（SWIFT）金融系统，我们认为美国目前不会这么做，况且俄罗斯声称自己有替代方案。

至于美国签署行政令，禁止美国人在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进行投资、贸易和融资，只能说这两地与美国本身就没有什么重要的贸易往来，这个制裁也很难造成太大影响。

我认为，俄罗斯在实施这些行动之前，一定是做出了各个方面的预判，并做好了经济上被制裁、被封锁，经济下滑的准备。俄罗斯国内的民调表明，俄罗斯用军事手段来解决乌东问题的支持率还是较高的，所以我想经济制裁并不是俄罗斯主要担心的问题。

另一方面，从目前来看，美国已经表态不直接介入战争。那么对它来讲，俄乌冲突已经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第一，乌克兰本身远离美国本土，即使动乱对美国的影响也不大；第二，乌克兰越乱，就对俄罗斯越是消耗，乌克兰成为了牵制俄罗斯的棋子，这个时候，美国只是援助乌克兰一些武器和贷款，符合美国以最低成本达到最大利益的原则；第三，美国现在面临着通胀，印了这么多钱，最好的就是通过战争把钱消耗出去；第四，不只是俄乌冲突，世界局势越紧张，对美国越有利。一方面，美国的军工体可以开足马力生产，而不用担心客户；另一方面，一些中小国家会寻求美国庇护，甚至促使北约更加重视和依赖集体安全框架，对美国重返霸权之巅都是有好处的。

界面新闻：与美国不同，欧盟与俄罗斯的经济往来十分密切的，尤其是俄罗斯油气资源目前仍有着不可替代性，欧盟对俄罗斯的制裁又会怎么样开展？

欧阳向英：欧盟的许多国家对俄罗斯都存在能源依赖的问题，而德国表现得更明显。我们都知道德国与俄罗斯的历史关系复杂，爱恨情仇交织。默克尔前两个任期与俄罗斯的交往较为稳健，而从乌克兰危机开始，两国关系转冷。

一方面，为了政治正确，德国不可能不站在独立主权国家领土完整的捍卫者的立场上；处在欧盟的政治和经济的核心，也使得德国不可能放弃对俄罗斯进行制裁的这种领导者地位。所以在大的原则上，德国是一定会跟欧盟的其他国家一致的，甚至起到一个领导者和协调者的根本作用。

另一方面，我们要看到，虽然北溪二号已经建成，但并未运行，俄乌战争有可能使北溪二号正式运行遥遥无期。同时，德国正在实行绿色能源政策。预计到2035年，它将完全放弃化石燃料，转向绿色能源，那个时候它对俄罗斯就不再有什么能源依赖了。

实际上，乌克兰危机距今已有九年的时间，欧洲一直在推进能源来源多样化。虽然俄罗斯现在是全球非常重要的油气出口国，但美国的液化气也希望进入欧洲市场并扩大份额，还有中东的能源，所以说世界能源的供应商不只是俄罗斯一家。况且，能源依赖本身确实是问题，但想让它发挥核武器那样的威慑作用，阻止或改变别国意图，还是做不到的。

制裁这个东西本身就是双刃剑。欧盟制裁俄罗斯的同时，要考虑俄罗斯是否会反制裁。俄罗斯也有一些杀手锏，如能源、飞机制造中广泛使用的稀有金属钛等，这也很难立刻找到其他国家进行替代。

界面新闻：您觉得俄乌局势对全球格局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吗？又是否会对我国产生影响？

欧阳向英：俄乌局势首先是对全球安全局势有很大的影响。现在看到的是有冲突升级为战争的风险，由于乌克兰又是大国博弈的场所，如果各国采取比较克制的态度，还能将局势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如果说各国不惜把乌克兰作为一个博弈战场的话，那我觉得对于全球的安全态势，可能造成较大的影响，我们希望这种现象不要出现。

俄罗斯跟中国是新时代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同时乌克兰也是我们的战略合作伙伴。俄罗斯与中国有密切的经贸往来，也在一些国际议题上持相近看法；而乌克兰跟中国也有很重要的经济往来，军事上也有过一些合作。

王毅国委在慕尼黑安全会议上已经表态，希望各方克制，回到谈判的轨道上来，回到“新明斯克协议”上来，同时他也建议北约不要东扩，建议欧洲国家认真地考虑一下，北约无限度的东扩是否对欧洲国家有利。我想，王国委的表态代表了我们中国的看法。

乌克兰跟俄罗斯在历史上有共同的文化、历史渊源，可以说他们历史上就是兄弟。我们作为两个兄弟共同的朋友，不希望局势变得不可收拾，两败俱伤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

但是这个事情很复杂，不仅是两国现在的关系，也涉及到两国的历史，还涉及到乌克兰内部怎么协调东部和西部的文化和语言等问题，以及民心偏向问题，这不是一蹴而就能达成一致的。我们希望，双方都能建设性地考虑、协商。

界面新闻：近几日，俄乌局势紧张导致金融市场遭遇重震，俄罗斯、德法股市均受到影响，这些影响是否会加重？各国央行尤其是欧洲央行是否会采取举措？

欧阳向英：从短期来看，我对股市的走势不乐观。2014年乌克兰危机爆发之后，各大股票市场都经历了下跌。而现在战争的风险几乎就在眼前，给国际的金融市场、股市带来的破坏性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反弹回去的，因为它不是一个技术性回调，而是结构性的，是全球安全和全球的经济发展、经济恢复的步骤被打破后，显现出来的下跌。所以我想这个冲击，对经济复苏的影响是比较大的。

我不预料各国央行会出手救市，首先重要的国际股票交易市场中不只有本国股票，也包括国家的上市股票，其次，这也不符合实行充分的自由市场经济国家的运作规则。甚至俄罗斯自己，也未必会对自己的股票市场出手救市。这样一种由地缘政治危机引起的、对于全球经济的阻断和全球安全局势有重要影响的突发事件，股市是最好、最灵敏的反应场所，各国央行很难做反向操作。

界面新闻：俄乌局势与欧美的经济制裁是否会对我国经济产生影响？

欧阳向英：美国和欧洲加大对俄罗斯的制裁，只会使它更进一步地转向东方，不只是转向中国，也会加大俄罗斯与东盟的合作力度，包括俄罗斯和中亚的这几个国家之间的经济联系也会有所加强。

哪怕俄罗斯做好了被孤立的准备，但它毕竟处于一个全球化的时代，尽管有疫情的阻断，但历史趋势是不可阻挡的，任何一个国家都很难回到封闭、自循环的状态，所以我预计俄乌冲突有可能促使俄罗斯强化东向战略，乃至最终促成俄罗斯精英层对国家发展战略认识上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