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的瞬间:为什么一些照片让人如此难忘,另一些则不

纵观艺术史,我们所有人记住的差不多都是相同的一些画。摄影也有同样的现象。这是为什么?

肯特鲁尔·罗得洛·拉卜塞尔(Khentrul Lodro Rabsel,12 岁)和他的师父拉伊格伊尔(Lhaygyel),雪谦寺,博得拿,尼泊尔。1996 年。拍摄者:玛蒂娜·弗兰克/玛格南

斯图尔特·富兰克林:1956年生于伦敦。玛格南图片社成员、前主席。上世纪80年代末曾来中国拍摄,并因此获世界新闻摄影奖。2016年出版新书《记录的冲动》(The Documentary Impulse),现居伦敦。

奈杰尔·沃伯顿:作家、哲学家、播客,著名哲学播客Philosophy Bite的主持人。

以下为奈杰尔·沃伯顿对斯图尔特·富兰克林的访谈。两人探讨了经典照片的恒久魅力源于何处。

在职业生涯中,你应该见过数百万张照片,你自己也拍了很多。是什么让一些照片脱颖而出呢?

不仅仅是摄影。你需要想想是什么让图像变成永恒——为什么一些让我们念念不忘,而其他的则很快忘掉了?想想1665年维米尔的绘画《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他只不过是画了一个回头凝视的姑娘,为什么在那么多肖像画中,只有它让人铭记在心?为什么《蒙娜丽莎》(1506)会让人如此难忘?梵高的作品《星月夜》(1889)、《向日葵》(1888)、《夜晚的咖啡馆》(1888)也拥有同样的特质。《夜晚的咖啡馆》之所以让人记忆深刻,是因为它的绿色运用像鬼魅一样具有魔力,人们的感知过程受到影响,因此难以忘怀。纵观经典艺术史,我们所有人记住的差不多都是相同的一些画。这是为什么?

摄影也有同样的现象。一张照片之所以吸引我,并不在于它背后有着多么惊人的灾难和故事,当然这种故事也可以让人印象深刻比如Dmitry Baltermants在刻赤半岛战役的废墟上拍摄的《悲伤》(1942),人们在克里米亚的尸堆中寻找亲人。的确这是一张令人难忘的照片,但更重要的是照片背后的故事。同样震撼的还有George Rodger拍摄的德国纳粹贝尔根·贝尔森集中营(Bergen-Belsen)照片。

但不得不承认一些安静、平凡、内涵难以解释的小照片也会让我印象深刻,我可以回忆起三四张这样的相片,比如2008年Alec Soth拍摄的《沉睡在密西西比》(Sleeping by the Mississippi),描绘了一幅画挂在天蓝色的墙上,一把深红色的椅子藏在后面,但它代表了中西部那些被半废弃的老房子,是安静、沉睡中的中西部地区的写照。

图片来源: Alec Soth/玛格南

同样的,沃克·埃文斯(Walker Evans)的很多照片也有这样的力量。Russell Lee拍摄的尘暴也是。突然之间,你看到一张照片拍摄了一座安静的教堂内部,只有几条长凳散落在那,但你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人们曾经在那里待过然后离开。我想起盖伊·提立姆(Guy Tillim)在2009年出版的书《帕特里斯·卢蒙巴大道》(Avenue Patrice Lumumba)中有一张照片,展现了三个刚果打字员坐在办公室里,让它打动人的不是一个决定性的瞬间,而是人的尊严,他们仅仅就是他们自己,有着自己的力量。

《打字员》,摄影:盖伊·提立姆(Guy Tillim)/Vu

很多非洲人的照片都在诠释我们已经知道的。我们看见照片中非洲女人辛苦工作,运水,且大多数非洲女人在照片中都是这样一种代表非洲的形象。我们很少见到有照片描绘非洲的高知女性工作、交谈、思考、阅读。如果我看见一张照片展示非洲女性在学习读书,我可能会觉得这是一张难忘的照片,因为它跳出了非洲摄影的固定语境。我觉得一张照片要让人难忘,至少要让人感到吃惊。

的确,不同照片往往代表着不同事物,同时就像你提到的,他们也可能因为几何对称、色彩使用拨动人们的神经,从而变得难忘。或者一些典型形象,比方说母子关系,会让人产生很深的情感共鸣。我想问的是“令人难忘的照片”是否具有某些共性?

是的。通常对我来说,难忘的照片是打破陈规的照片。你提到母与子,我想到阿德里安娜·莱斯提德(Adriana Lestido)1995到1999年的非凡摄影集《母亲和女儿》(Madres e Hijas)。一直以来我们习惯的是慈爱的母亲照顾可怜的孩子,圣母角色成为典型。你可以追溯到朱丽亚·玛格丽特·卡梅隆(Julia Margaret Cameron,史上最伟大的人像摄影师之一,以抓住模特个性的柔焦人像摄影而闻名世界)和多罗西亚·兰格(Dorothea Lange),后者代表作《移民母亲》(1936)就体现出我们刚才所说到的特色。之后莱斯提德打破了这个陈规,她注意到母与子之间存在相互支持的关系,因此拍摄了很多孩子安慰母亲的有感染力的照片。我格外记得其中两张照片,因为它们打破了常规,让人吃惊,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摄影:阿德里安娜·莱斯提德

另一张难忘的照片是唐·麦库宁(Don McCullin)于1968年在越南拍摄的患有弹震症(因战争而得的一种精神疾病)的士兵。尽管越战期间士兵的照片成千上万,但那一张最吸引人。

麦库宁的这张照片与Gilles Caron的照片形成了有趣的对比,在Caron的照片中人物通常在深思,目光离开摄像头。有人戏称Caron一直在拍摄不同版本的思想者雕塑。很不幸的是Caron英年早逝,在他的工作生涯中他一直在呈现自己对战争不确定性的理解和思考,他会等待自己摄影的主角摆好一个自己想要的姿势。

相反,麦库宁通常正面拍摄主人公,一些在尼日利亚内战战场拍摄,尤其是1969年7月发表在《星期日时报》上的作品,还有在越战战场上拍摄的作品,都有一种直面感和凝固感。在那时我们看到很多表达冲突的照片,包括Horst P Horst、美联社、Larry Burrows的作品,都具有动态感:士兵们在火海中穿梭,营救生命。这就对比出麦库宁作品的独特,他拍摄的士兵是静止的。这就使人能仔细思考照片中的细节:士兵穿着沾满泥土的夹克,扣子高高地扣到脖子,他的枪和手都很脏,脸上布满灰尘,说明他根本没空照顾好自己。这些细节都在一瞬间被定格下来。

摄影:唐·麦库宁/ContactPress

在克里斯·基利普(Chris Killip)1978年拍摄的英格兰东北部老金属工人身上我们也能发现同样的效果。我们看到他的外衣和鞋子,看到他在墙上坐着,但看不见他的脸,但有一处惊人的细节就是他的外衣上布满针脚,说明他已经修补了很多遍。照片往往是细节的载体,细节也是让照片成功的关键因素。

对我来说,麦库宁的照片最重要的部分恰恰是遮挡最多的部分:战士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到千里之外。麦库宁选择了一个这样的角度,因为头盔的阴影,士兵的眼睛几乎看不见。

所以你就需要在照片上寻找他的眼睛。这幅照片有很多版本,但你需要先进入头盔下最黑暗的地方。你知道那双眼睛就在看不见的地方注视着你,这非常让人印象深刻。在寻找眼睛的过程中你感觉自己都凝固了,无法从中抽身。你感受得到麦库宁口中的“战争的疯狂”,他在摄影集《与鬼魂同眠》(Sleeping with Ghosts,1994)中用这个词来标注这张照片。

严肃摄影的目的就是创造或寻找让人难忘的图像吗?

这是个好问题,一些摄影师,比如寇德卡(Josef Koudelka),他们完全沉浸于自己的人生使命中,非常清楚自己每次拿着相出外出是想要什么。其他摄影师则追求“优雅的状态”,就像Sergio Larrain提到的,拍摄有时就是偶然。当1963年Larrain拍摄摄影集《Valparaiso》时,他拍下了两个短发的小女孩下楼梯,两人仿佛互为镜中的影像。他说在那个时候他达到了“优雅的状态”:一种奇妙的感受,你知道自己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但你并不知道所寻找的是什么。

《巴韦斯特雷略通道》,瓦尔帕莱索市,智利,1952年。摄影:塞尔吉奥·拉腊因/玛格南

更准确的回答你的问题的话,是为了融入人生更广大的图景中。以梵高为例,他的工作生涯约有10年,顶多11年,但他的每一幅作品都完全融入了自己的绘画语言。摄影家很少能做到这样,或者根本就没考虑过这样做。人们通常不确定他们遭遇或错过了什么,或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遭遇和错过。

我最近和Soth交谈过,他把摄影比作流行音乐。很多音乐被制作出来,无数的好曲子,有些来自固定的几个优秀作曲家。但为什么人们记忆最深刻的总有1976年Armatrading的《爱与深情》(Love and Affection)?为什么人们总是忍不住回到几支歌,或者几条固定的歌词身上?优秀的艺术有穿越时空的能力,它们超越平凡,化身非凡,作为有意义的存在于人们的脑海中漂浮。作者们将翻涌的感情融入作品中,摄影师的感情被注入二维的平面图像里,让观众感受。它可能是一个非常安静的时刻,一幅不太张扬的照片;不过,由于某些原因,这些作品反而更加有力。

在纪实摄影中,人们强调为发生的事实提供视觉证据。但摄影和真实之间有一道鸿沟,在纪实摄影中我们实际上得不到很多的牢靠证据,尽管它的确包含了决定性的瞬间或场景。

是的,纪实摄影是个非常广泛的领域,尤其是回看John Grierson的独特写实概念。我曾问一位西班牙艺术史学家纪实的边界在哪儿,她大笑着回答说:“我可没说过有边界这回事”。纪实摄影有一个分支是严格依靠证据的,摄影师们赶往卢旺达、波斯尼亚,寻找万人坑,整合证据。Susan Meiselas刚刚抵达尼加拉瓜就开始寻找敢死队的踪迹,还有很多类似的例子。

但纪实摄影实际比这个宽泛,它是我们表现自我生命和他者生命的手段,在一定意义上没有边界。纪录片和商业片的区别就在于前者并不想卖给你什么。它不是为了向你推销衣服或房子,只是想单纯地讲讲关于这个世界的故事。如果我在苏格兰的小径上拍了一张照片,我不是向你推销篱笆,而是向你表达我来过这个地方,或在这座小小的赫布里底群岛上生活过。我看过Martine Franck拍摄的两个僧人的照片,老僧人的头上停了一只鸽子,边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僧人,这个瞬间充满了愉悦与欢笑。它表达了一些言外之意。透过这幅照片我们可以窥到佛教世界的广阔。

在一个拿起手机即可拍照的时代,我们会不会忘记一些珍贵照片的重要性?你说到的“令人难以忘怀的照片”会不会就此被人遗忘?

这个因人而异。写作也是一样,每天社交媒体上都会发表上百万条推特、博客,人们的辩论表达能力会因此减弱吗?恐怕不会,很多人写信、拍照都是为了保留私人记忆。对很多人来说一张照片没必要非常抓人,或与人产生共鸣。他们只是拍了一张外孙女、侄女、猫的照片,这些都是他们人生的重要瞬间,对他们来说就足够了。

如果要面向大众、创作出能让其他人挂在墙上的照片,他们就需要提升照片的复杂性与深度。就像写歌一样,如果有很多人听,就需要仔细工作,不能是洗澡时随便唱的一首歌。对优秀的摄影作品来说,深度非常重要,解释的开放性同样重要。好作品往往拥有这样的品质。它们不会带来封闭感,能让观众表达自己的意见与想法。

(翻译:冷君晓)

来源:Aeon

原标题:Moments of depth——Stuart Franklin has photographed conflict, nature and people. He discusses what makes a memorable image

最新更新时间:08/18 11:07
0
表情
您至少需输入5个字

评论(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