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肥人
摄影：邱清月&赋格提供
采访：小肥人 席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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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跨栏背心的客人的朋友死了，2015年4月，他来到赋格的吧台，点了一杯波摩威士忌，说那天是朋友忌日，二人以前来赋格喝过酒。
蔡序站在吧台内侧，点了点头，没说话。
我第一次知道蔡序就是豆瓣上那个「鋰」的时候，竟没有很吃惊，除了发现此人生活里的待人态度，比网络上还要高冷不少。
和平里煤炭大厦背面的社区叫做煤炭科技苑，位于北京城北二环与三环之间，这里居住着相当比重的老年人，以煤炭部离退休人员为主。按官方资料来看，该社区不过0.1平方公里，也就是说，300米见方。
社区核心位置，十分奢侈地辟出一块不小的绿地，这些植被覆盖之余，留出了一个水泥砌成的下沉广场，广场中心是圆形的二层独栋小楼。我2014年第一次来，是因为付强把采访约到了这里。
那天下午，不成器的投资网站主编与装腔作势穿着高级西装的社交APP创业者在尚未到营业时间的店前等了半小时，并最终得以入内，完成了一些装逼的交流。
「赋格」这家店的真面目，在剥开三层后，我才稍微看清楚。等待期间，付强以一副熟客嘴脸淡然以对，未向身边的我多做介绍，从外部打量一番后，我发现二楼窗边能看到堆放着不少封面并不太新的黑胶唱片，初步得出打口&二手唱片店的结论。
但进入店内，端着一杯「美式」坐下后，我又恍然将其认作一家咖啡馆。事实上，直到第二次来到赋格，恰逢夜晚，我才终于瞥见吧台内那满柜高低错落的威士忌酒瓶。
也不怪我愚钝，因为到如今，作为老板，蔡序也从没有正面定义过赋格是一家唱片店、咖啡馆亦或是威士忌酒吧。相反的是，他似乎也满足于完全以自我兴趣糅杂出的多元和复杂性，当有人问起，蔡会以一种暧昧的态度，淡淡地讲，这家店就叫赋格，没后缀。
在权衡并舍弃了暗房业务后，赋格如今的业务线剩下唱片、黑胶唱机以及酒水三类商品的贩售。两年的经营中，蔡序成功地推敲出一套实用主义理论，并完美嵌入赋格——黑胶唱片销量少、毛利低，却能吸引客人前来，并最终落到酒水这类高利润率的生意中去。
你能发现，可以轻松地将它套进时髦的互联网语言，前者是流量入口，后者是变现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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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年初，付雄在北太平庄的蓝线唱片店关张了，或许是去年年底，我不知道。
这家从打口时代走出来的传奇唱片店，连每年12万元的房租都已经无力承担。唱片，很久以前就不再是个好生意了，包括被西方舆论「复兴」了数年的黑胶在内。
虽然赋格二楼有近万张黑胶唱片的生意仍在经营中，但蔡序不讳言，黑胶复兴毫无疑问是「美丽的幌子」，尤其在中国大陆市场上，全新的进口正版黑胶唱片价格平均要在260元-300元左右，而好的唱机与音响的价格更是可以高得没边，高壁垒下的过时介质销售，能有什么想象空间？
蔡序可能是从贩卖唱片这个行当里挣钱的最后一拨人。
他在豆瓣上的账号原本叫「鋰鋰鋰」，寡淡的行事风格不断在压缩表达，几年后，索性把ID改为一个「鋰」字，这种导向下，签名只能用一个字母了，L。在豆瓣上，鋰最广为人知的是在音乐品类下的资源分享和评论文章，并且管理着数个颇具分量的小组，被近8000人关注。回想起来，是个堪称KOL的存在。
2010年春天，打口青年已经晋级为黑胶玩家，由于不满足于小打小闹，蔡序跟朋友凑了两万多块钱，通过一个名为叶勇的人，从汕头搞来一吨黑胶唱片。考虑到叶勇是北京城里一度十分有名的打口贩子，加上特殊的计量单位，显然这批黑胶唱片也是来自那些年十分流行的洋垃圾货源。
那批货质量不错，按照该行当的标准，这就意味着其中会有比重不低的主流摇滚乐队专辑，合伙拿货的朋友在家里辟出来一个房间用来存货，二人合计的算盘是「试卖三周，卖多少算多少。」
鋰鋰鋰在豆瓣上各个音乐、淘碟小组发了大量的唱片转让帖子，他在这家文艺社交平台上几年来积攒的声望与资源得以一次性变现，那段时间，二人每天窝在「仓库」里从早晨盯到晚上12点，迎来送往，短短两周时间里，卖掉了两三千张黑胶唱片。
黑胶唱片精美的装帧也形成了独特优势，那批尾货最终被一位客户一次性包圆，拿去做室内装潢了。
后来有人告诉蔡，近几年一些欧美奢侈品牌流行起一种名为「游击店」(Pop-upStore)的销售模式，指一些在出人意料的地方突然开业又关闭的临时性店铺。几年后，那次小试牛刀意外地被定义为领先于时尚前沿数年的销售模式，让他有些得意。
自那之后，陆续又做了几单玩票的黑胶买卖，蔡序在碟片圈儿里多少有点声名鹊起，一位看准了CD颓势的唱片店老板A找到他，表达了对他数次以来线上营销的肯定之余，希望合伙开一家黑胶唱片店。
玩得兴起的蔡序马上动心了，可按他的话讲，不是A打动了他，而是他自己打动了自己，道理很简单，谁不想拥有一家自己的唱片店呢？
当时沉迷于爵士乐的蔡序，给开在钱粮胡同的唱片店挂上了「Strange Fruit」的招牌，这个名字来自美国20世纪爵士巨星Billie Holiday的一首歌，歌词描写了黑人被吊在树上烧死的情景，其名称则来自一首反种族歧视的诗歌。这种具有厚重悲剧意味的标签词组显然十分能打动年轻的文艺青年，从音乐里寻找商业品牌的习惯，也被延续到下一次创业中。
Strange Fruit那位合伙人显然还保留着打口贩卖者的草莽习气，按我以前在全国各地淘碟的经验来看，那些不同地域不同背景的打口店老板们，多数有一些逃不开的共性——营业时间随意，随时随地显得睡意昏沉。我曾在太原一家打口店里，愣乎乎地问过一位光头老板，你怎么跟我在石家庄认识的某打口贩子一样，一到下午就困？大哥乐了，这叫随时沉浸于音乐懂吗？
在蔡序的买卖这，两人几乎是在「喝多了不按时开店」，「高兴了白送朋友唱片」这类琐事上消磨掉了合作基础，2013年元旦当天，他结束了与这家店铺以及A的商业关系，当年春天，Strang Fruit也宣告关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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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range Fruit留给蔡序的最大财富，是对单一麦芽威士忌的启蒙，在店主租给他们的那间平房里，有满满一柜子威士忌酒留在房间没搬走。结缘不久，他就又在一位白富美朋友的家宴上，喝到一瓶卡尔里拉12，苏格兰威士忌特有的泥煤味让这位初哥频频摇头。
可能是这种混合着烟熏的消毒水味道的初体验实在令人印象太过深刻，在机场免税店再次看到这瓶酒时，蔡序忍不住自己买下一瓶，当天要出差去新加坡，他拎着酒瓶上了飞机。
然后，经济舱的空姐不得不给这位坐在局促的经济舱座位上的小伙子拿来酒杯，她发现，六小时的飞行里，这位乘客居然就着一本书喝下了半瓶威士忌，以至于自己不得不接长不短地在附近徘徊，并投来审视的目光，没人知道这是不是个准备喝多闹事的酒鬼。
蔡序没闹事，但真是喝高兴了。随后在新加坡的几天，他让朋友带着在这个威士忌消费大国跑了不少酒吧，喝到不少奇奇怪怪的品类。这个早年沉迷过唱片的打口青年，用飞机上的半瓶酒彻底撬开了自己对威士忌的兴趣，他通过音乐于听觉上追求的那种高层次的细腻享受，完全可以由威士忌在味觉上提供出类似体验，他甚至可以在其中寻找到淘碟一般的快乐——这些酒从工艺、年份甚至所使用酒桶上的差别，能塑造出完全不亚于唱片在版本和品类上的复杂性，无论品味还是收藏，充满乐趣。
蔡序放弃了国企建筑师工作，他把赋格在这个二层独栋上的改建，看作自己告别建筑行业的毕业设计，使用大量未上漆的条状木板铺陈出了圆形楼体，就像一个用来熟成威士忌酒的大型橡木桶。
从玩唱片时传承下来的对版本和品类的追求，也赋予了他和赋格在酒水经营中更独特的审美。
五月初的一天，蔡序又在朋友圈晒酒，是两瓶山崎12年渡边美树选桶，这是由日本酿酒的第一个蒸馏所山崎出品的一款威士忌，山崎在威士忌酒吧中并不鲜见，但这款酒特殊之处在于，系日本和民公司创始人渡边美树选择的酒桶所酿造。在即将成为新任店长的小金看来，正是「序哥」这种在小众版本上的追求，才使得赋格在北京威士忌酒吧圈成为一个比较特别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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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削的男青年戴着无边框眼镜，耳边两侧头发被剃得很短，头顶长发则向后梳起一个小辫，站在赋格店里靠近门口的墙根底下，发起愁来。
几分钟前，操着江浙一带口音的年轻人凑到吧台边，礼貌地与蔡序搭话，咨询在售的黑胶唱机的问题。被店员指引上楼挑选一番，约莫半小时后，抱着一台唱机下楼，取出借记卡，刷掉三千多元人民币。
完成这次冲动消费后，他以左手扶着右胳膊肘，右手拇指托住下巴，蜷起的食指则抵在鼻子下沿，作沉吟状，开始为一个购物的基础问题发愁——如何将机器运回一千多公里外的杭州。
因为唱片慕名而来的小伙不善言辞，可显然其不太走运，因为那个当下，陪他站在唱机前一起沉默的北京胡同里长大的赋格老板，比他话还少。
由于采访被打断，我坐在不远的吧台边刷手机边等蔡序，在独自喝完一杯被冰块稀释掉的盛贝本威士忌后，终于听到两句打破桎梏般的对话，蔡拒绝了对方安排物流公司配送的请求，年轻人最终自己扛走了机器。
折返回来的蔡序准备重新投入到博望志采访中，在多少有些尴尬的沉默中完成的那一单买卖，丝毫没有对他形成困扰，在记者追问下，他简单做了几句解释，「以前唱机寄坏过，没必要招那个麻烦，另外，我的东西好，要价公平，我也不赚你那点运费，你愿意买就OK，不愿意就…」我后来猜，他的回应，也就是发生在一次人物采访中，基本上，此人甚少有向他人解释自身行为的动力和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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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强第一次来赋格时，对店内音乐印象深刻，在他看来，一家酒吧在营业期间播放巴洛克音乐，本身就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体验，「赋格」本身，就是盛行于巴洛克时期的一种遁走曲音乐体裁。
按照蔡序的说法，赋格这个名字，来自他一段对德国大键琴家赫尔姆特·瓦尔哈演奏的巴赫十二平均律bwv883的聆听经历。事实上，这类音乐的聆听门槛并不低，按他的话说，侵入感很强。
他承认，在经营初期曾全凭兴趣爱好行事，但从早年贩卖唱片开始，蔡序持续体现着不错的商业直觉，音乐上多少也有应对与妥协，在经营一段时间之后，赋格的店内音乐已经以更轻量级的波普爵士为主了。
想必蔡心里有个相对明确的「度」，起码，绝不会有「动次打次」在这个小独栋里出现。「有些酒吧员工还穿挺好的西装去上班，可放那种音乐真有点丢人，跌份。」
包括店门口张贴的那张写着「醉酒者勿入」的A4纸，也在固执地帮助维持蔡老板心里的度量。赋格的内部调性，显然无法匹配喝大酒的那一类酒客，蔡序曾有一次亲自出面，将几位大声喧哗的大叔请了出去，并十分客气地附上一句赠言，叫做「下回别来了」。
在小金眼里，虽然都是贩售酒水，但赋格这类酒吧与所谓脏街、夜店完全不同。脏街原本特指为三里屯后街，在这位店长的介绍里，它是那一类价格低廉的酒吧统称，例如，雍和宫附近的五道营胡同里，就有一家以便宜著称的脏街酒吧，能用最低的价钱买到最高的酒精量，完美适合买醉人群，但第二天起床一定头痛。
所谓夜店就更加典型，顾客进来，点一个卡座，一瓶芝华士，赠你几瓶红牛，兑着喝吧，也没酒味儿，都是红牛味儿，两三杯下去，脸就红了。
但在赋格，同样是通过酒精这种介质，客人抵达的情绪和状态完全不同，甚至单纯在酒精量上，便大有差别。今年年初，小金看到蔡序在赋格开了一瓶高原骑士30年卖单杯，就有点懵。
这种给价格昂贵的酒「开单杯」的能力，被蔡序视作赋格实力的体现。所谓一个Single不过30ml，通常一瓶威士忌开单杯，就意味着要出25杯左右才能卖光，如果客流不足，销售渠道不畅，这种压货的成本会为店家形成不小的困扰。
蔡序却乐此不疲，反倒盼着有些绝版酒卖得慢一些，面对一些乐于坐吧台，积极交流的酒客，他甚至会为其开多杯Half，以便对方以较低的成本品尝更多种类的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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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序一直以来十分欣赏日本人开酒吧的态度，如今的赋格，很像是一个传奇老店的故事开头。只是在这个故事里，我们和那位文艺又闷骚的老板一样，忽略了两个问题：
作风一贯Old School的蔡序，今年不过刚满30岁；
赋格开在北京，现在是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
这是两个至关重要的因素，置身在当下的十年里，整个北京城都躲不过一个叫做「创业投资」的主题，刚过而立的蔡序如何能抵抗？
当我得知Ezzy创始人付强、MONO猫弄创始人于向飞都是赋格熟客时，终于大致上明白了蔡序的痛苦所在。
2014年秋天的一个晚上，赋格生意出奇地好，这家开业不久的小店单日流水轻松突破一万五千块钱，天上飘着小雨，蔡序叫来一辆车，送走了最后一位女客人，关灯坐到吧台边上，在店里甚少饮酒的他，一杯接一杯干掉半瓶干邑白兰地和数杯威士忌。随后烂醉，断片，一直吐到第二天下午。
他说，这是第一次强烈觉得自己被拴在笼子里。
一年后的那个夏天，赋格的生意又进入高峰期，一拨熟客每天聚在他们的「深夜食堂」里醉生梦死，蔡序那个时期赚了些钱，但又开始每天打烊后陷入恐惧的情绪里去。
「你不能去对标深夜食堂的老板吗？」
「想过，可那是自取其辱。」蔡序才30岁呀！
2016年春节后，他终于为自己找到一个完美的解决之道，去被裹挟，去为赋格融资、扩张。为了采访事宜第二次见面时，他拿着一份商业计划书的打印初稿给我看，从行业趋势到目前的单店财务业务分析，已经很清晰了。
他的朋友，一位研究哲学的大姐来喝酒时，曾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呀，还是太年轻，这么拼，去得到更多，可有朝一日你还是会回到原点。」
蔡序说他知道大姐说得「特别对」，却没说自己如何辩驳，就上楼帮客人调试唱机了。
回来后，他告诉我，刚才在楼上想到黑塞写在《悉达多》里的一段话，是这么说的：
「我通过我的灵魂与肉体得知，堕落乃为必需。我必然经历贪欲，我必然去追逐财富，体验恶心，陷于绝望的深渊，并由此学会去抵御它们。学会热爱这个世界，不再以某种欲愿与臆想出来的世界、某种虚构的完善的幻想来与之比拟。学会接受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热爱它，以归属于它而心存欣喜。」
小肥人简介：资深废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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