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台湾到上海千里迢迢不是为这套书,而是为这个诗人。在喧嚣而寂寞的时代里,周梦蝶用他的一生告诉我们诗的力量。使我们在堕入尘网、变得世故之时,获得拯救,返璞归真。” 7月5日晚,在衡山合集书店三层,台湾出版人傅月庵与上海的读者谈起忘年交“周公”的生平轶事。
“原来我们一起喝酒聊天时,我就总跟他说帮他做一本和他匹配的诗集,他去世以后,我仍不放弃。本想做周梦蝶诗歌精选集,后来总觉得不够,不停做加法,送周公的字帖、周公的朗诵光盘,就做成了这一套书。”今年,傅月庵创建的扫叶工房为周梦蝶出版了诗集套装《梦蝶草》,套装包括诗集、字帖、印章还有光碟。

傅月庵与周梦蝶相识于台湾九二一大地震时,远流出版公司发起的赈灾字画拍卖活动,“那时我负责远流的网上拍卖,周公拿了自己的书法找过来,后来便常来与我聊诗坛八卦。”在细节丰富的讲述中,傅月庵饶有兴味地还原周梦蝶的形象:他既是“千古伤心诗人”,一生历经苦难,清贫少欲,日常生活如同老僧;又是“胭脂队伍里的老年宝玉”,喜欢女性,富有同情心,身边常环绕漂亮的姑娘。
“千古伤心诗人”
“千古伤心诗人”原是余光中评价周梦蝶的话,余光中曾说,“常怀千岁之忧的大伤心人,几乎带有自虐而宿命的悲观情结,”将周梦蝶列入纳兰性德、龚自珍、苏曼殊、王国维的脉络。傅月庵讲述周梦蝶一生历经苦难离散,也都离不开“伤心诗人”这个词。
“周梦蝶生于1921年河南淅川,可谓生而不幸,父亲早逝,随舅舅入私塾,十九岁才入一年级;求学不顺,因为战乱从开封师范学院肄业,自河南淅川前往武昌又没上成学;偶然发现国民党青年军征兵,就应征入伍,那时他曾在武汉的书店里读到王昆仑的《红楼梦人物论》,却没钱买,常去捧读;一日被通知马上上船,书还没读完,只眼见满天晚霞,滚滚长江,不知人生此后何去何从,顿生苍凉之感,就是这样去了台湾。”
在台湾国民党工兵部队当兵的七年间,他加入蓝星诗社,开始写诗;并于1953年于《青年战士报》发表第一篇诗作《皈依》,据傅月庵解读,“这大概也象征了他日后皈依诗歌的命运。”军中周公瘦弱不堪任用,退伍后只得自谋生路,当过不景气书店的店员,也看过阴森惨测的坟墓,直到1959年才稳定下来,人生定格在台北武昌街骑楼下的小书摊。
傅月庵讲述,周公的小书摊,一摆就是二十一年。“所谓书摊,就是一面钉起来的三尺高、两尺宽的书架,上面有四百多本新诗、哲学美学书籍。周公坐在拾到的椅子上,或做梦、写字、作诗、卖书;或抛下书摊,跟人去玩,随买书的人把钱扔下。晚上没有床铺睡,他就睡门板;有店面老板叫他去看店,他就睡店面。”傅月庵笑说,“这个常年身着长袍,枯瘦羸弱的人和他的书摊成为台北市的一景,几乎每个人都会认识他。”书摊一直摆到1980年,“那时他突然胃出血,手术割去四分之三的胃,才不再摆书摊,专心写诗。”

傅月庵还向众人描述一个有趣而心酸的历史情境。“当时,书摊对面是白俄人开的明星咖啡馆。”这座位于武昌街一段七号的咖啡馆,在台湾现代文学史中具有重要意义,由流亡中国的白俄人艾斯尼所建,据说照搬上海霞飞路七号Astoria咖啡馆。“与周公的书摊比,咖啡馆的阶级性特别明显”,傅月庵举例,比如白先勇、林怀民等富家子弟等会在此写稿会友,《现代文学》《创世纪》《文学季刊》的编辑会在此讨论,蒋经国和俄籍妻子蒋方良会在这里过新年和圣诞节。看书摊的周梦蝶穷苦不堪,一个礼拜只敢上去一次,一杯咖啡加六包糖,冲好多次水,中午不敢叫炒饭,搁下咖啡,下楼去吃排骨大王排骨面,吃完再上来继续“喝咖啡”。

摆书摊或不摆书摊,周公总是生活清苦,令人见之“伤心”,但他自己并不介意,写诗写字,依靠朋友接济、政府资助,倒也安详度日。据傅月庵说,让周公最“伤心彻骨”处,莫过于晚年的一次探亲。“1996年家乡的弟弟写信给他,让他回家看望轻微中风的儿子,为了父子亲情,他几经辗转到河南看望儿子,并出钱送他赴医,但不幸的是,儿子在治疗下反而很快死去。千里探亲变成千里送葬,这对他打击巨大,整个人都傻了。”隔年周公获得国家文艺奖章,致辞时,他似是想起千里奔丧的悲伤,说,最近我常常梦见我母亲,说罢掉泪。让台下同样来自大陆的行政院长都黯然离场。文艺奖章奖金六十万,他捐走了三十万,又把剩下的三十万给河南的外孙,他们说要改建家乡的房子但没钱。
生命接近尾声,周公的“遗书”也写得与世无争,弃绝红尘。周梦蝶在年近九十之时,突然进了重症监护室,医院也发了病危通知,他用脱胎于欧阳询的瘦金体写遗书道,“我一个人在台湾,其一切所需皆来自于朋友和国家,死之日,一火了之,于无所嘱”。出院后,在政府的每月供养和朋友“拯救国宝蝶”的救济下,周梦蝶欲求淡薄、按照本性地读书写诗,每天喝一两杯58°的台湾白高粱酒,喝白粥、吃馒头花生米,如他诗所说,“我是一册忧愁的稿本,没有愤怒,不知嫉妒地活下去,这是我的命运”一直活到九十三岁。
“胭脂队伍里的老年宝玉”
说罢周公“伤心诗人“的一面,傅月庵颇有兴味地提到周梦蝶的另一面,虽然他欲求淡薄,但绝不是苦行僧——他喜欢女性,觉得女性清爽干净;他对待女性,有一种多情而少欲的态度,如胭脂队伍里的老年宝玉。
有个诗人曾路过周公的书摊,仔细观察道,“周公坐在书摊的小板凳上,直勾勾盯着眼前走来走去女生的小腿。”拍摄《化城再来人》的导演陈传兴,曾说他在读辅仁大学时,远远路过周公的书摊,就惊讶道“周公身边怎么那么多漂亮的女孩子!”

傅月庵说,“周公拒绝很多事情,起初拒绝拍《化城再来人》,不回余光中的赠诗,不看画他的作品,却很喜欢聊八卦,尤其讲女孩子。以前摆书摊碰见过的女孩子,去了美国给他写信寄照片,他用铁盒子装着给我们看,讲她们遭遇的时候脸上放光。”他怜悯人,尤其对于女人,丰富的同情心让平凡不幸的女人对他十分信任。“曾有一位台大护士因为遇人不淑自杀了,死前只留信给周公,周公得知就为她写了一首诗,并加了长如小说般的附注。”

就连《化城再来人》的片子,也是在助理导演一个年轻女生的说服下,他才同意并配合完成的。在《化城再来人》的诗歌录音里,他跟随女生的指导,朗读自己的诗歌,如傅月庵所写,“声调锵然,语音苍然,绝无新诗朗读常见的作腔,低回缭绕,入耳难忘”,带着浓厚的河南口音,并不忘记与助理导演打趣,“下一个节目,对我有什么建议?”“以我的标准,最高不超过50分,下一个会更好,(我在)吹牛。”
除了这本新出的《梦蝶草》,周公毕其一生,只留下五本诗集《孤独国》《还魂草》《十三朵菊花》《约会》和《有一种鸟或人》,然而在台湾却得到了最隆重的葬礼,前来者吊唁者无数,既有贩夫走卒,也有高知文青。“熟悉台湾新诗的人可能会认识余光中、杨牧、郑愁予、痖弦,却没听过周梦蝶。周梦蝶的特殊之处,在于展示一个人可以怎么活。做你自己,全世界会来供养你。”傅月庵说。这引起了现场听众的热烈回应,或许回应了傅月庵在讲谈开始时所说,喧嚣的时代里,诗具有拯救心灵的作用。
附:《燃灯人》
走在我的发上,燃灯人
宛如芰荷走在清圆的水面上
浩瀚的喜悦激跃且静默我
面对泥香与乳香混凝的夜
我窥见背上的天溅着眼泪
曾为半偈而日食一麦一麻
曾为全偈而将肝脑舍弃
在苦行林中,任鸟雀在我发间筑巢
任枯叶打肩,霜风洗耳
灭尽还苏时,坐边扑满沉沉的劫灰
隐约有一道暖流幽幽地
流过我的渴待,燃灯人,当你手摩我顶
静似奔雷,一只蝴蝶正为我
预言一个石头也会开花的世纪
当石头开花时,燃灯人
我将感念此日,感念你
我是如此孤露,羞怯而又一无所有
除了这泥香与乳香混凝的夜
这长发,叩答你的弘慈
曾经我是腼腆的手持五朵莲花的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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