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涴溪倚怀
“态浓意远淑且真”,朱淑真的名字总会令人想起杜甫的这句诗。
丽人姿容端庄如行云流水,娴静美好若天然自成。她也确实人不负其名,才情高纵,是难得的可以比肩李清照的女词人。
然而,她的人生、她的故事和她的词作一样,被尘封,被湮没。
如草葬她并焚毁其诗稿的父母所愿,她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痕迹几乎被抹去。她孤独地绽放,然后枯寂地凋零。
所幸,古有魏仲恭为她结集奔忙,今有《断肠辞》。她和她的诗词最终没有被这世界遗忘。
林语堂曾说:“知道一个人或不知道一个人,与他是否为同代人没有关系。主要的倒是对他是否有同情的了解。”同情的了解,应属生命中最奢侈的事情了。
谁家横笛弄轻清,唤起离人枕上情。
自是断肠听不得,非干吹出断肠声。
翻看朱淑真留下来的诗词,独、梅二字出现频率极高:“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偏宜小阁幽窗下,独自烧香独自眠”、“应念陇首寒梅,花开无伴”。
可以想见,她以梅自况,清高傲然。生前知音难觅,知己难求,无人真正了解她的孤独苦闷之情。
“人远天涯近”,满腹才学灵性只能诉诸笔端、寓于诗画,何等的凄清寥落。
哀怨凄婉的断肠诗词背后是朱淑真锥心泣血的真实人生。她才华横溢却所托非人,诗词书画的才情却困于银钱账簿的烟火俗事之中,归宁幽栖后郁郁而终。
初合双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阿谁。
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郎万首诗。
《断肠辞》采用双重倒叙追忆的回环结构,由魏仲恭编纂《断肠词集》的缘起引出南宋女词人朱淑真的命运悲剧。
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二人隔世而望的惜惜相知之情更为恰当。人之一世,最稀罕的是遇到了解。
这样一位才女丰富的内心世界是渴望被人了解、懂得和欣赏的。
现世无着,所谓萧郎也不过是她心中理想灵魂伴侣的化身,并非真人。可怜俗世悠悠,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信而见疑,贞而被谤。她早已对此看淡,不争不辨,不急不怒。除了她良好的自身修养外,更是一份不介怀。因为这些在她心里本不重要,何来在意?
她病体孱弱、心情郁郁,却始终执着于画出心中萧郎的模样。“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婢女小眉痛惜之下说画不出是因为压根没有这个萧郎存在。
闻此言,朱淑真震惊无比,因为这是对她心中理想寄托的彻底否定,这几乎击溃了她的内心。但她仍坚信他的存在,“寄我一生心,萧郎画中明”,终于将萧郎样貌绘出,却也耗尽残灯香魂断绝。
汤显祖曾说:“知音偶一时,千载为欣欣。”朱淑真生前苦寻不得,而在她身后三十年,出身仕宦之家却无心官场的魏仲恭由钱塘歌女口中传唱之词了解到了她一生的经历。
吉光片羽即惺惺相惜,魏仲恭感其才学,怜其命运,将其断篇残句集结成册,断肠词方得以传世。
虽然无缘谋面,但两个相通的灵魂跨越时间阻隔相遇,终觅萧郎是知音,这样美满的结局应该是喜爱朱淑真的后世人们对这位苦命才女的最好祝愿了吧。
世人总爱将朱淑真与李清照相比,其实纵然是易安居士又如何?
世人只看到李清照与赵明诚赌书消得泼茶香的恩爱相知。但夫亡后的她,家国逢难、颠沛流离以及再嫁非人的遭遇又有谁看到?
自古以来才女不少,但好命者寥寥,班婕妤、薛涛、鱼玄机,不胜枚举。纵使是卓文君与苏蕙,其才华也难免作为挽回变心郎君的工具。
真是“诗词误我”吗?她们的才华榨出了男权社会的心虚与狭隘,才女们可怜可叹的人生是时代的悲剧,将其归咎于才华不过是压迫束缚的借口而已。
应该说,讲述朱淑真这样一位女词人及其作品,选择昆山腔水磨调的昆曲是非常契合的。如导演所说,昆腔曲韵的形式更能保有和体现那种旖旎缱绻、凄美清冷的情愫。
在商业化和市场化的今天,还有这样一群人以这样真挚的热情选择了这样一位相对冷僻的人物去讲述和怀念;在快速生活的今天,还能看到这样一场曼妙唯美的慢昆曲,情怀难得,值得敬佩!
说到昆曲,《牡丹亭》自然是绕不过的一座丰碑。《断肠辞》其实讲的也是一个梦一样的故事。从男女主的灵魂相遇、素手写徽真、数十载后男主展开画卷的情节,都不难看出《牡丹亭》中惊梦、寻梦、拾画、叫画等章节的影子。
如果说《牡丹亭》是一阙情逾生死的理想主义爱情赞歌,那么《断肠辞》则是一曲“半生吟作半为君,一心守定一心人”的现实主义悲歌。
最后魏仲恭展卷震惊,自己竟是画中人,可惜斯人已去,空留遗恨,那种怅惘失落的黯然神伤将我深深感动。
舞台设计简洁而意境幽长、留白写意,投影的运用也恰到好处的烘托了朱淑真孤寂苦闷的心境。
回忆中,待字闺中的她一身粉红衣衫,对未来的生活与伴侣充满向往与期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她嫁给商贾,却因吟哦推敲词句耽误账册而被夫君焚毁其陪嫁书稿。梦碎返家的她又屡遭仆人非议。
上述这些都通过朱淑真与婢女小眉的对话间接体现。失意的朱淑真手执寒梅缓缓独行,一袭淡青色薄衫淡雅清冷,也贴合人物命运的转变。
以前在正乙祠看过于雪娇在《牡丹亭》中饰演的杜丽娘,这次她又成功地塑造了朱淑真这个人物,姿容秀丽、唱腔婉转,人物情绪转换亦自然流畅。
但是,作为带有实验性质的小剧场昆曲,《断肠辞》还是有一些瑕疵的。
首先,故事安排和讲述手法囿于传统框架,很难独辟蹊径。包括去年上海张军和北昆魏春荣的原创昆曲《春江花月夜》也是生死跨越的爱恋。
其次,唱词曲牌方面尚有可推敲之处。当然用古代的文人雅致去要求现代创作者也是不公平的,毕竟时代变迁,早已无那样的生活基础,确实很难还原。
再者,剧中仆人嚼舌根的念白部分没有采用苏州话的吴侬软语,听起来倒有帝都胡同味道,与全剧不太相合。
最后就是现代舞者的设置。这是朱淑真内心世界外化的反映,表现了她的纠结挣扎。但无论从形象,还是舞蹈风格来看,现代舞者都与全剧风格相悖,这种安排有待商榷。
另外,现场字幕安排以及伴奏间或盖过演员演唱,也多少影响了观感。
“宁可抱香枝头老,不随黄叶舞秋风。”朱淑真命运飘零,但初心不改。才情与傲骨相伴,令人唏嘘。
“因为相知,所以懂得;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诗接千载有知音,回首萧瑟,萧郎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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