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条:克拉玛依,归去来兮

那些年,马条的感情经历和他的音乐足迹一样——走南闯北、漂泊无依。

2022年06月03日郭小寒 克拉玛依来源:界面新闻

正午

文丨郭小寒

 

离开家乡多年,马条还是会经常回去。有一次他回到克拉玛依,和同学一起吃饭。同学说现在生活不好混,“前两天宰了只羊,请领导吃了个饭,现在我也当上班长了。”马条一边说着恭喜,一边想象着自己的另一种人生。如果没有走出新疆,他的生活会是一样的境遇。“他们有他们的快乐,我不能说什么,但我没法过这样的日子。”

出走新疆三十多年,马条后悔过,但更多是庆幸。儿时记忆中的戈壁、残阳、风沙、沟壑,还有马和骆驼……在他心中化成“故土”的具体意象,也变成歌谣和诗,注入最新创作的专辑《塞外》。近日,马条与我们谈起往事:从克拉玛依的石油工人到北京广州的音乐打拼,从民谣圈的欢歌岁月到某些尘封的感情片段……所有的闯荡和激情,最后都化成了酒与歌。

 

克拉玛依:弹吉他的石油工人

马条70年代出生在新疆克拉玛依。父亲是军人,父母于60年代从重庆出发,支援大西北。马条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一家人靠着父亲每月几十块钱的工资生活。马条写过一首歌《边边》,讲述父辈从西南到西北的生活,在贫瘠的土地上起早贪黑地劳动,沉默忍耐,却燃烧着炽烈的爱情。“日子是真的苦,但也要把苦升华掉,自己苦哈哈的没啥意思。”

马条不是本名。他是在戈壁滩上长大的,人少,也没汽车,小孩子可以随便乱跑。在太阳暴晒中成长,就像新疆的瓜果梨桃,被晒得饱满而甘甜。12岁的马条,身高就已一米八五,瘦瘦高高,喜欢穿喇叭裤。新疆的大风一刮,喇叭裤腿和柳条一起抖动。于是,人们管这个瘦高个儿叫马条。在学校里他一直踢足球,好动,胆子大。

1988年,马条考上了四川南充的一个石油学院。在学校里,他听到了一盘改变人生的磁带——齐秦的《狼》。《外面的世界》、《大约在冬季》、《冬雨》、《狼》、《花季》……马条天天听,每首歌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没想到,一个来自台湾的歌手,可以唱出北方的苍凉。同宿舍的一位同学也爱听港台流行歌,还会弹吉他。他教马条,马条很快就会弹《外面的世界》。正好学校举行歌咏比赛,马条弹着吉他在台上唱歌,获得了全校第一。1989年发生了很多大事,马条只记得,荷尔蒙旺盛的他跟同学莫名打了一架,被学校开除了。

成为待业青年的马条,回到克拉玛依。克拉玛依是石油城,一个失业率为零的城市。马条被安排去当修井工,在戈壁滩上检修油管。这个工作很危险,绳索吊起的油管很容易砸到人,马条要求换工作。组织上看马条从小踢足球,体力好,就把他调到了测井队,去野外油井勘测数据。这份前线工作工资很高,一个月1500块。勘测流程并不难,马条很快学会了。每天早上九点上班,十二点下班,下午没什么事,可以找人喝酒。“很多工作其实只需要半年就能掌握所有技能,余下一辈子都够用了。”当他意识到这个工作可能要干一辈子,就开始另谋打算。

在新疆的雪地里

北京的虚荣与《等待》

在克拉玛依,马条参与了一个叫穿山甲的乐队,他是主唱。当时他的吉他弹的不好,尽想着弹吉他可以获得小姑娘的青睐。1994年,马条揣着5000块钱巨款来了北京。和其他来北京追求音乐梦的年轻人相比,马条算是有钱人。一到北京,他先去王府井的老通力琴行买了一把吉他,花掉1600元,又跟琴行老板顺道租下一间30平米的小平房,再买点锅碗瓢盆,就在小房子里开始练琴了。

那段时间他完全沉迷在音乐里,仿佛进入疯魔状态。一天要练8小时吉他,练得手都肿了。“当你懂得一个和弦,或者当你听到一个特别牛的歌手的某一首歌的时候,你会觉得日子再怎么苦,都是香的。”平时吃饭,马条就用电炉子煮一把面条,做点卤。有一阵天气太热,连卤都长霉了,马条就把上面的霉刮掉,照样拌着面吃。

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把琴学好,回到新疆,在单位找个漂亮女孩去秀一秀,用当地话说,“范儿”上一段。不过,当他真的练进去,却渐渐发现,女孩不重要了。马条认为,他今天的吉他技术,都是那段时间练出来的。“如果错过了那一年的疯狂,后面就没兴趣再努力弹琴了。”

马条也开始尝试写歌,用几个和弦,写一些歌词,当时觉得创作可美了。只是,当他去看了崔健和舌头乐队的演出,回头默默把自己写的歌全扔了。

1995年,马条在安定门外一家叫韩尚楼的餐厅找了一份弹吉他的工作。在这家钢琴酒廊里,有客人的时候他就伴奏,没客人就自己唱。跟他一起弹贝斯的人,感觉有点眼熟,一问才知是子曰乐队的秋野。当时马条的工资是一小时20块,一晚上保底100元,再加上小费。生意好的时候,一个月就能挣到一万多块。

回想当年,马条说自己一直是月光族,兜里只要有十块钱就敢请客,挣多少钱都要花掉。黄燎原当时在魏公村开了一家叫不插电的酒吧。马条往往是夜里一两点下班,打着车就去“栗正”喝酒。玩高兴了,冲上去继续唱歌。

马条承认,年轻时他非常虚荣,但“虚荣是个好东西,只要是诚实的”。

1994年,黄燎原在北京展览馆组织了一场新民谣新歌试听会,那是中国首届“不插电”流行音乐会。马条参加了这场演出,也认识了吉他手李延亮。李延亮觉得马条的歌不错,就让他录一个小样。马条当时都不知道什么是小样,后来找秋野借了一台四轨机,录了四首歌。拿着这四首歌的小样,李延亮把马条带到了老狼家里。

听完小样,老狼沉默了十几分钟,然后慢慢的说,“这种东西不错呀,我特别喜欢”。马条说了声谢谢,大家晚上就一起吃饭了。当时两人的住处就隔一条马路,后来也就成了特别好的朋友。老狼介绍马条去了好几家唱片公司,包括红星生产社、大地唱片等,但都没谈成。马条在那段时间写的歌曲《等待》,后来收录进了老狼2007年的专辑《北京的冬天》。

1998年,李延亮把马条介绍给了麦田音乐的老板宋柯。宋柯也很喜欢马条的作品,给了他很多鼓励。马条又用一年多时间整理了六首歌的小样,宋柯听过六首歌就给他签了合同,后来又录了五首,专辑命名为《高手》。这张专辑在1999年就录好了。当时宋柯正在筹划著名的“红白蓝”系列,马条也在其中。不过,因为个人的一些原因,马条又耽误了一年多时间。等到2001年6月,马条再去找宋柯时,麦田公司已经变成了华纳麦田。马条这张唱片的出版,也遥遥无期了。

 

“我已丧失了波涛汹涌的豪情”

在新世纪的第一个十年,马条的感情经历和他的足迹一样——走南闯北、漂泊无依。

2001年马条谈了个女朋友,一起在北京通县的梨园买了个房。到2002 年,马条的唱片还没发表,而唱片的预付款也花光了。心灰意冷、生活失意的他打算离开北京,就把房子留给了女朋友。

2003年,马条背着一个蛇皮塑料袋,只身去了广州。在广州,他前前后后待了两年半,接点散活,全国到处跑,干一些户外演出。广州的生活轻松舒适,但社会氛围还是很实际,他得想着怎么挣钱。马条觉得,自己骨子里还是热爱艺术和音乐,跟广州的环境有点格格不入。那段时间他也觉得空虚和迷茫,只有一件事能让他感到舒服和充实,那就是写歌、排练,做自己的原创音乐。

2007年马条依然待在广州,他花了好几万,录了一张Demo,这些歌都是跟乐队在棚里磕出来的。Demo做好后,他想还是要回北京发展。

马条当时认识了一个女大学生,女孩比他小十几岁,干净单纯,跟着他颠沛流离到处跑。马条想叫女孩跟他一起回北京,但女孩不想去北京。马条只好买了张火车票,自己一人就回京了。

意识到这次感情要分手,马条写出了那首著名的《封锁线》——“在我垂暮的心灵湖泊,倒映你天真灿烂的笑,你叫我如何能走得掉。”分手后,马条陷入了巨大的哀伤。

回到北京,马条找到老狼,给老狼听了他的新Demo。听完后老狼说“你成了!”

有天晚上老狼给马条打电话,叫他去星光现场看万晓利的专辑首发演出,并把他介绍给了十三月唱片的老板卢中强。老卢当时已经签下苏阳和万晓利,老狼跟卢中强说:“要是把马条签下,你就齐了。”老卢让马条第二天去公司谈谈。

第二天,马条带着自己的Demo 碟到公司见老卢。老卢听《花儿》这首歌听到一半,就说“咱们签约吧!来,开瓶酒庆祝一下!”签约之后,卢中强觉得Demo里的音乐不错,但质量可以提升,就专门请了龙隆当制作人,老狼监制,又在棚里重新录了一遍。终于,马条在2009年推出了自己的第一张专辑《马条》。为了专辑质量,几个人经常为一些细节争论到面红耳赤,甚至翻脸。当然,吵完架后,生活中大家还是好朋友。

为了推广这一批新民谣音乐人,十三月下了狠劲,在星光现场一年包了50多场演出,基本上每个星期都有演出。而在当时钟楼湾的老疆进酒酒吧,几乎所有人都泡在一起玩,喝多了就睡在小二楼上。十三月还开启了“民谣在路上”系列演出,音乐人挑着乐器,坐着火车几乎跑遍了全国。演出多了,乐迷慢慢也多了。马条说,那段日子很辛苦,但也很快乐。

在《封锁线》马条的现场,人们燥热滚动,气氛如老酒开瓶般浓烈。除了《封锁线》里纠缠的爱情故事,马条在现场最热闹的一首歌是《塔吉汗》: “我已没有了山一样的体魄,我已丧失了波涛汹涌的豪情。”这首歌的灵感来自马条在新疆的一次经历,他遇到一个弹冬不拉的放羊老人。老人年轻时喜欢一个富人家的姑娘,“我们连手都没拉过,这真是挺要命的事。”

淮安采风

如果找到了灵魂

首张专辑发布后,反响很好。2010年,马条把之前在麦田做的那张《高手》也发表了。这不但解决了遗留问题,也和宋柯把心结打开了。

经历了事业的起落、悲欢和离散,马条开始思考更广阔的人生。2011年他发表了新专辑《你找错了地方》。“如果没有找到自己的灵魂,做任何事情都迷茫得很,感觉找错了地方。如果找到灵魂,你做任何事情都是找对了地方。”

这张专辑后来获得2011华语传媒大奖的最佳民谣唱片和最佳男歌手两项大奖,颁奖典礼在广州天河体育场举行,颁奖嘉宾正是老狼。在宣布获奖的那一刻,在体育场一万多人的欢呼声浪中,马条听见有个女孩子在远处高喊“马条”!这声音让他的心瞬间咯噔了一下。那人,不正是他在《封锁线》里写的那位姑娘嘛。

在庆功宴上,马条犹豫着要不要给那女孩打个电话。他想了想,也许人家现在都有男朋友了。就这样再次错过。“生活有时会不经意的点你一下。”马条感叹。

2012年,马条在北京顺其自然地结婚了,妻子是中央美院教设计的老师。2013年,孩子出生。做了父亲后马条的改变很大。他不再是十块钱就敢请吃饭的月光族,而是想着要努力给孩子创造好的氛围,留下些值得纪念的东西。2014年,在导演的劝说下,他参加了《中国好歌曲》,之前他一直拒绝综艺节目。“孩子我都敢生,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在那一届《好歌曲》上,马条火了,事业又打开了一片新空间。

在野狼谷

回到《塞外》

离开新疆三十多年,马条后悔过,但更多是庆幸。“其实只要有爱,走到哪里都是故乡。”走南闯北多年,他对故乡的感情反而更深了。博大宽广的戈壁、残阳、风沙、沟壑,还有马、骆驼……在他头脑里变成了“故土”的具体意象,故乡的人也褪去了爱贪小便的印象,留下最淳朴的感情。2021年11月,新专辑《塞外》面世,马条用音乐尽情记录和抒发自己对家乡的感受。

在《克拉玛依》这首歌中,马条写道,“你是开在西北的南方鲜花”。克拉玛依有很多像马条一样来自南方的汉族人,这里是汉族和少数民族文化杂汇的地方,娇艳的身姿,妩媚的街况……在一次访问中,马条感叹道,二三十岁是写不出来这样的歌与词的,因为情感到不了;到五十多岁才能写出这样的歌。“远走的人不敢回头望,一望就是一眼泪。歌很难写,你的情感到了,它就容易。情感不到,就难于上青天,因为你在跟自己较劲……”

经历多年的风雨,马条依然保持着旺盛的创作欲。他对音乐大环境的变化很坦然,“大浪淘沙,我们都在老去,但依然有马条二号、小河三号、万晓利四号,周云蓬五号……这些人层出不穷,留下来的肯定都是最好的。”

疫情期间,马条安心在家里写歌。他说焦虑是没有用的。“踏踏实实的,该吃吃,该喝喝,你把你的东西写好了,就啥都有了。”

 

 

——完——

本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作者郭小寒,音乐写作者,著有《沙沙生长》、《生而摇滚》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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