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 艺术百代美术馆

1920年的一天，一位校长正在给同学们上美术课。只见他慢慢拉开帷幕，一位少女裸体呈现在了大家面前。她的肌肤光洁细腻，如脂似雪。她斜卧在以宽大的讲桌装饰成的写生软榻上，乌黑的秀发飘散在身体的一侧。

上海美专学生在进行人体写生

大家不约而同地起立，向这位少女鞠了三个躬。校长也毕恭毕敬地向她鞠了个躬。“姑娘，谢谢你！”他异常激动地说，“你是中国艺术殿堂中的第一个女模特儿，你书写了中国艺术史的新的篇章，艺术史应该记住你，也要记住今天：公元1920年7月20日！”

多年后，我们不止记住了这个日期，也记住了这位校长。

“艺术叛徒胆量大”

刘海粟《真善美》书法作品在“奋斗”展现场

在上海艺术百代美术馆的“奋斗”展上，有这样一幅书法作品，雪白宣纸上赫然写着“真善美”三个大字。见过这幅书法的人很多为其所感染，看似简单的一笔一画却蕴含无穷的魅力。一看落款，写着“刘海粟”这个中国美术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字。刘海粟作为中国新美术运动的拓荒者、现代美术教育的奠基人，他一生追求“真善美”，一生致力于美术教育事业，一生艰苦创新。但这样一位大画家却曾被称为“艺术叛徒”，这是怎么回事呢？

刘海粟留影

1912年，年仅16岁的刘海粟与朋友乌始光在上海虹口区乍浦路创办一个小型的美术学校——上海图画美术院，后来发展成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这所学校正是中国现代意义上第一座美术学校、中国最早的高等美术院校。程十发、朱屺瞻、李可染等等大名鼎鼎的画家都是这所学校培养的。而“艺术叛徒”称号正是缘于上海美专的人体模特写生事件。

早期上海美专校门

1914年3月，刘海粟在上海美专开设裸体模特儿写生课。他认为，西洋画这一科的教学必少不了人体写生这门课。丰子恺就曾说：“西洋画选择人体写生来练习，是因为人体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事物，如果你把人体画好了，就可以画得好世界上任何东西。学习西洋画的基本就巩固了。”

此做法在当时无异于平地惊雷，是超前于时代的。一开始答应的模特到了画室，在众目睽睽之下都因受不了而临场跑掉。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十五岁的小男孩。但人体写生展览还是在社会上引起了非议，而“艺术叛徒”的称号正是拜一位参观者所赐。

有一天，某女校校长杨白民来现场参观，当他一看到人体素描习作，惊骇不能自持，大骂：“刘海粟是艺术叛徒，是教育界的蟊贼！公然陈列裸体画，太伤风化，非惩戒他不可。”

当年《上海画报》对美专人体写生事件的报道

此后，“艺术叛徒”的称号不胫而走。郭沫若为此说他“艺术叛徒胆量大”。刘海粟则干脆以“艺术叛徒”自号自励，一如西方“野兽派”之先例。他甚至还为这个称号刻了一方印。

这位杨校长或许忘了，他的好友李叔同在1913年从日本留学归来就在杭州开设了人体写生课。不过当时他采用的都是男性模特，而且教学作品并无公开展出。

李叔同在杭州开设中国第一个人体写生课

中国第一位女裸模诞生

这个展览引起的波澜没有让刘海粟退却。然而各种舆论此起彼伏，骂声不断。就在社会舆论与刘海粟的坚持两相胶着之下，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出现了。1924年，上海美专学生饶桂举在南昌办的人体写生画展成为导火索，围绕裸体模特儿的论战和官司都向刘海粟袭来。这个中缘由还得提到，写生课第一次起用女性模特儿这一破天荒的做法。

1920年的一天，刘海粟激动地说：“我校从1914年开办人体写生课以来，迄今已有五六年历史了。最初我们只聘请到男孩，经我们师生不断努力，以高薪才请到成年男子为模特，却未能觅到愿意献身艺术的勇敢女性。今天，艺术女神终于出现在我们的画室中了！”这才有了开篇的那一幕。

这位坚持艺术追求的巨匠，在千波万澜的逆流中“知不可为而为之”，让中国现代美术教育超时代向前迈出了一大步。

上海美专学生在女性人体模特前写生

正是由于女性裸体写生出现，展览才引起轩然大波。当时有人写信骂刘海粟：“役迫于生计之妇女白昼献形, 寸丝不挂, 任人摹写, 是欲令世界上女子入于无羞耻之地位也。人而禽兽之不若矣。”舆论沸沸扬扬，经交涉后刘海粟依然坚持，最后上海官方不得不出“严禁美专裸体画 ”的命令。

《申报》上刊登的《取缔美专模特儿案近讯》

面对社会的不理解甚至攻击，刘海粟越挫越勇，他勇敢地写文章反击。在当年的《申报》上，刘海粟和他的反对者们执笔相争了几个回合。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之下，“艺术叛徒”刘海粟始终坚持自己的艺术见解，以一己之力在这场浩浩汤汤的讨伐声浪中屹立不倒，带领这场为艺术真理而战的斗争走向胜利。“模特儿”终于在中国社会乃至部分国人的观念中站住了脚跟。

这个事件改变了20世纪中国美术教育史，从此，女性裸体模特可以坦然走进课堂。解放后，在1965年7月18日，毛泽东主席还专门批示:“男女老少裸体Model，是绘画和雕塑必须的基本功，不要不行。”人体艺术的合法性得到最高层领导的确认。

毕生追求“真善美”

这场斗争实质是新旧思想观念的斗争。在中国现代史上，五四运动带来的新思潮影响深远。在这种背景下，学贯中西的刘海粟大胆提出“人体乃美中至美”的美学观。他认为人体不但具有物质形式之美，而且具有精神体相之美，是形式之真与表现之善的统一体。当年《北洋画报》上曾有一文说到：“裸体画一物，在研究艺术者之目光中，只见其曲线之美，绝无淫邪之念可言；其观为诲淫之具者，适足以见其心目不正而已。”可以说，艺术审美除了审作品之美，也是审心灵之美。

其实，中西方的先贤对“真善美”都提出过独到的看法。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认为，艺术的使命在于帮助人认识到心灵的最高旨趣。法国的启蒙思想家狄德罗也认为，艺术美是以真实性为基础；艺术家的“职责”是把自然和真表现给我们看。而在中国，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认为，唯有“尽善尽美”才是艺术的最高境界。阐述的角度不同，但殊途同归的是他们对艺术审美标准“真善美”的推崇。

回顾20世纪初的这场风波，我们不禁为刘海粟的坚持和敢于超前时代的勇气所震撼。在这位巨匠波澜壮阔的艺术人生征程上，尽管历经各种磨难和非议，但他心中热火不熄、理想不灭。时年88岁的刘海粟写下“真善美”这三个大字赠友人。这就是他毕生追求的艺术真理、艺术信仰。

今天，我们站在《真善美》这幅作品前面，在感叹书法的高超造诣之外，也为这位被称为“东方艺坛之狮”的大画家敢于坚持艺术真理、勇敢探索创新的精神所鼓舞，从而找到创作的动力。让“真善美”点燃我们心中的火炬，照亮我们向往的美好生活。

本文参考文献：

陈醉《中国裸体艺术发展历程》，《文艺研究》，2006年第1期。

郝佳文《刘海粟与中国20世纪人体艺术》，《收藏家》，2020年12月10日。

汤一介《汤一介哲学精华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年6月。

秦会朵《黑格尔艺术美学思想中的真善美》、《通俗歌曲》，2015年06期。

李燕《人体乃美中至美——刘海粟人体美学思想探析》，《美育学刊》，2015年04期。

《美学文集》，上海市美学研究会，1985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