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就近视，爸妈担心我的视力，不准我在学习以外看书。

于是家里所有和教科书无关的书都被关在爸妈房间的阳台上。我每天都能听见它们在唱歌，阳台上有个大爬梯，它们在举杯欢庆，而我被关在门外。

爸妈不在家的时候是我的狂欢日。我穿过大床小床大柜子小柜子，偷着阳台的钥匙，一个小人儿潜进去。阳台上侧边墙堆砌着几摞比我高的书，我加入它们的派对。它们有的浓郁，有的羞涩，有的沉稳，有的热烈。我挑到中意的一个，就偷偷带回自己房间。伴着窗外九十年代初特有的卡拉 OK 迪斯科音乐，无限延长自己写作业的时间——胳膊下面的抽屉里偷藏着我的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里面有别人的爱恨情仇，远处的生活，他人的忧郁，别人的欢乐，那个世界里面有他们的哀愁有他们的光芒，那个深灰色的抽屉里就像一个神秘的巫婆，她那里有讲不完的故事，穿过她有无边无尽的秘密。

作业做完，合上抽屉，啃妈妈送来的苹果，洗脚刷牙，外面是迪斯科音乐的混响，听到楼下街坊邻居的相互招呼，晚安入眠。

长大之后我想，那些小时候看过的书，几乎建构了我自己的内在。书里面每一个角色都深刻地影响过我，以至于我几乎能从那些印象深刻的、虚构出来的角色里面，找到我自己成年之后的影子。

他们是我的老朋友，就像美丽心灵里面纳什教授臆想出来的几个朋友，我一直在变老，而他们从不褪色。

工作之后，我看的书越来越少。生活里面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信息，我觉得我自己身体里面每天轰隆隆碾过各种各样的情绪，疲于奔命地应付各种各样的环境。我的生活里面再容不下任何一个多的“朋友”，书架上的书沦为装饰。偶尔睡觉前打开一本，我迅速地在文字里面沉睡过去，从前只有数学书能够治疗我的失眠，后来……任何书都是我快速入睡的良药，屡试不爽。

可是这并不影响我去逛书店。也并不影响和我和别人聊起对书的……热爱。可其实我对书本身没有什么热爱，我只是对那些有趣的灵魂热爱。就像古老阳台上面，那些等待我去进入的灵魂，夜夜笙歌。

有一次一个朋友带我去北大附近竹林掩映的地方，说你看，这个“单向街书屋”是我们的聚集地。我认识了很多“文青”朋友，大家谈哲学，谈社会，谈生命的意义，谈论人文和科技的力量。

我世界里面仍旧没什么能够容下新书的空间，但生活里面每个人都变成一本鲜活的书。

多年之后，单向街书屋后来辗转变成了“单向街空间”，他们在密藤缠绕的旧图书馆里面，开出新的花朵。人们来来往往，那个古老的旧阳台变成了大的空间，蔓藤遮掩之下，那些书背后的灵魂仍然穿了礼服，悠闲或拘谨，优雅或粗俗，笨拙或精明，在我们看不见的空间里面日夜笙歌。

我们从中走过，有时候甚至在它们之间谈论它们，它们缄口不言。我们通过谈论它们，来谈论自己。

如果你去学习心理治疗，你会看见每一个治疗流派后面都有它自己的哲学思想。它们大多都承认每个人内心的孤独感。因此人去寻找关系。渴望在关系里面认识自己，确认自己的存在。每个别人都是自己的映像，你从别人、从关系里面，几乎只能看到自己，和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

和在任何关系中你想要得到的一样，你想要被认同，你想要被支持，你想要被启发，你想要通往这世界的另一个维度，你想要新的体验，来抗对生活里面的疲倦、无趣、重复和不确定性。

心理咨询师提供一个安全私密的关系，来帮人们面对内心的黑暗，移除成长的障碍，在暗处看见光芒，使得一个人成为他自己。

书大概提供另一种心理支持。它比任何一个个体的人更稳定，它也无需被训练，便能容忍你的责难，你的焦虑，你的追问，和你的沉默。你和它建立一段关系，从中寻找自己想要的答案，想要的回应，需要的成长，也能大声嘲笑；看见自己隐秘的黑暗，也看见自己和他人的光芒。

你也和它们的关系里面，变得越来越像你自己。

这大概也是一种修行。你觉得一个人孤独，客厅的书架上还有一群你无声的朋友，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举杯欢庆。那些书屋里面还有一群一群地朋友，和那些爱书爱得炙热的人们，不厌其烦地讲述他们的故事。

它们等着进入你的生命，陪你在黑暗处行走。就如黑塞说，真正的修养不追求任何具体的目的，一如所有为了自我完善而作出的努力，本身便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