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也没有发生|短章

不了了之的小说实在是太多啦。“我跟赵二来到街上,蹲着撸了两根串,还想喝啤酒,但我俩都没钱了,最后赵二说:‘走吧。’我跟他就站起来走了。”这样的小说,简直一个蔚然成风,风了好多好多年了,还前赴后继着。

2016年08月12日顾湘 北京来源:界面新闻

随笔

 

我觉得,小说还是要有故事的,或者说不一定是有头有尾的一个故事,但你得有一个进展变化,得推进,得有点儿什么,一个设计,一个铅变成黄金的瞬间,一个体现小说家的技艺、以及作为小说家的责任感的东西。

你不能想到什么,就把它写下来,尽管你可能观察力感受力都挺好的,脑子挺聪明,语言掌握得也好,想到了一个有意思的场景、一个片段、一个念头,就写下来,然后就完事了,就当成是一个小说拿出来。在我看来这是不对的,观察力、感受力、智力、语言能力等等,这些都是必要的,当一个小说家的前提条件,但不是你有了这些,写什么,都值得别人看,都是好小说,有可能仍然是无聊的小说。你得运用那些东西,最后组织/设计/搭建成一个作品出来,那个“组织/设计/搭建”还是换成什么别的词来说的工作,才是小说家的工作中最关键和最难的一部分。

不了了之的小说实在是太多啦。“我跟赵二来到街上,蹲着撸了两根串,还想喝啤酒,但我俩都没钱了,最后赵二说:‘走吧。’我跟他就站起来走了。”这样的小说,简直一个蔚然成风,风了好多好多年了,还前赴后继着。当然可能有很多看上去比我说的要细腻或雅致得多,一对夫妻日常不开心的对话,好,最后不了了之,我们知道他们不开心,又怎么样呢?也不怎么样,也不会怎样。一对婚外恋男女在一个咖啡馆坐着,观察描写了一下周围和双方,两人各自想了想,也没怎么样,就结束了,就这样。写得是挺好的,但看完那样的小说,我就会想,嗯,可是那又怎么样呢?那有什么好写的呢?多看几篇,就更令人厌倦。他们这叫:白描一个生活片断。白描生活片断,是写作训练吗?

他们时常说,写成这样是有意为之的简约。我深表怀疑。我怀疑写成这样,是因为这样写容易。你编排不出什么情节,就只好这样写。因为世界上的事情很可能也确实大多数都是不了了之的,要碰到一个故事真的很难,更难凭空编排出可信服的事来。我们听说过许多关于过去的作家们为了寻找故事和灵感煞费苦心的记述,他们不可能都是榆木脑袋,平日里没有你视作稀奇的那种灵机一动,而如今(其实并不是如今,这事早就开始了,我都觉得是不是已经过时了)许多作家省去了这种艰辛。反正是有意为之还是只能如此,写的人自己心里总归应该是有数的。

说句题外话,去年春天我看到一个画展的前言是这样说的(因为太扯了所以当时我把它抄了下来):“我的作品如此简单,有时候甚至觉得愚蠢,但或许正因其愚蠢,提醒着我们去单纯地观看。”什么?我好像听见你说:“我之所以显得那么愚蠢是因为我存心想要愚蠢,存心愚蠢是很难的。”是不是本来实在也不聪明啊?为轻浮和投机取巧辩护乃至吹鼓,不但败坏风气,而且抹杀了创作中必须付出的艰辛的价值。

再说另一句题外话,我在《巴托比症候群》这本书里读到,1985年出版了一本书叫《重现的镜子》,书中批判“新小说”运动根本起源于一场骗局,“新小说”运动最初的发起者罗伯-格里耶在这本书里形容自己和罗兰·巴特过去太轻易地贬低作者的创意与见解,太看轻叙述与现实的重要性,并把这种轻视与贬低称作“那些年的恐怖主义行径”。说这个是题外话,是因为我本来倒也不是在针对“新小说”那类小说,主要不是。而且风潮什么的,倒也不必在意。不过人不应该写自己没兴趣看的那种小说(如果那是别人写的话)是真的,有些愉悦不会一直愉悦下去,他不应该戏弄读者,或赋予自己某种特权:你们应该给我更多注意力,努力欣赏我(而我不在意你们)。并且,本来也并没有理由说文本的愉悦就优于故事的愉悦,故事又显然比文本来得恒久。即使拥护艺术之非凡与崇高、不妥协性,也要提防只是胡来以伪装成艺术的行径。

也许如今确实要比从前更无聊一点儿?1946年写的文章《英国式谋杀的衰落》里感叹了“如今你似乎碰不上一起令人回味的谋杀案了”,流行的犯罪类型发生了变化——“没有感情的深度”、“极其随便”、“十分愚蠢”、“麻木不仁”,发生那种带有戏剧乃至悲剧性质的谋杀案的伟大时期已经过去,那种谋杀是稳定社会的产物,“在这种社会里,到处都左右一切的伪善至少能保证,像谋杀那样严重的犯罪应该有强烈的情感作为动机”。

也许如今方方面面都缺乏一些非如此不可的动因,“不这样也行”,或者,“即使这样做,也不怎么样(诸如改变不了什么,或者也不会获得多大的快乐,等等)”的趋势致使事情不了了之。为形形色色的行动的茁壮成长提供肥沃土壤的生活结构已经改变,它们刚发芽就夭折了,还有许多冲突被事先避免。还有一点就是,事情发生和过去得太快了,工业革命给了他们将近一百年的时间来在小说里描绘它,今天不行,事情太容易过时了,还没等你写出来,已经觉得写出来也没什么意思了,所涉及的物件也有许多是简陋的一次性用品,有些又需要解释,一点儿也不相对恒常,因而缺少美感,这是另一件事,我也是顺带提起。

我是不会编故事的,我小学时开始写武侠小说,就想不出人物要干什么,既不想寻宝,也不想报仇,也没有当武林盟主的兴趣,只能靠坏人积极行事,来迫使好人应对,然而连我的坏人也不甚执着狂热,很快就大家都无事可做。由于我生性温和、很不执着、冷静、寡欲、想得开,当我代入人物时,他们总是会:“好吧。”“算了。”“哦。”但我还有好奇、大胆、爱冒险的性格作为弥补,我始终没放弃在哪儿找到点儿故事,随时不忘尝试引发事件,即使不为写小说,我本来也也没法放弃对无聊的抵抗。

说到这里想到要说一说我迄今为止干过的那些事,感到一阵一言难尽的疲倦……(因此停下笔去玩了两天)

随便往下说吧。我想起我住在北京夕照寺的时候,跟我的双截棍师傅去公园与一个远道而来、从网上联系的双截棍挑战者见面,最后他二人光是站着说了大约十来分钟,没有动手,只有我在旁边等着无聊甩了几下刚学了一个月的棍法,我师傅对他说:“这是我徒弟。”对方说:“哦。”又磨蹭了两分钟就散了,我也不知道他俩为啥不至少各自耍两下,还是说在那个人眼里身为徒弟的我身手已经十分了得,还是说“竟有年轻女徒弟!”对方就认了输。

也是那段时间,有天我去家附近的新疆小饭馆吃午饭,里头的新疆小哥跟我说,看见我头天夜里在路上耍双截棍——那是我深夜学武回家,他也是练双截棍的,今天晚上切磋一下吧!我心想:天哪要比武了要比武了我不行啊但是不能怂啊,紧张兴奋了一下午,好不容易捱到华灯初上,去小饭馆找小哥,小哥放下手里的活儿,擦擦手,拿上他的双截棍,就跟我来到了不远处居民楼旁边一块黑黢黢的空地上。结果,我俩也就是站着说了一会儿,大概五分钟吧,就结束了。往后我看到徐皓峰笔下“完全不动手就知有没有”的比武也难免不以为然。这算是我一时想得起来的比较能当成故事的体验。

我帮中国商人跟俄罗斯商人收账,收好就带去赌场,我泡在溜冰场,我交往研究地震的人和职业跟踪者,我整天看人玩桌球、老虎机、打鱼机,陪看守祠堂的老头打扑克,我到处偷听人说话,我跟我们村口卖西瓜的人都互加了微信,得知他有五个女儿,村口卖菜小店的老板给我看他写在笔记本上的小说,写有妻有子的他如何与一位人妻互生情愫而又止于此,我看电视调解与法治节目,我得到了各式各样的体验、见闻、知识——我也很享受这些,可是那种理想的 “故事”(姑且用这个词代替我指的那样东西吧)真的十分珍稀,总还是差那么一点儿。

我在游戏机房里混了很多年,也没碰到一个游戏机房里的故事。游戏机房对我来说那儿就像海明威写的那么“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尽管那里实际上并不明亮——老派街机总是在灯光不好而又冷清的角落里,玩的基本上是像我这样有点年纪的“大人”,坐上半天只用一个币打到底留下自己名字的人不像从前那样总是被簇拥着了。明亮和热闹是留着抓娃娃机、跳舞机、打鼓机、推币机、投篮机那些的。

有一回我正玩着街霸3.3,忽然画面被出现的一行字打断,来了一个挑战者,他在我的对面坐下,投了一个币,我们隔着各自的屏幕看不见彼此。然后他连赢了我41盘,也就是我连投了40个币,好在现在游戏币已经不像小时候觉得的那么贵了,要知道我打得也不是很烂,平时在这个场子里也是有得打的。

41盘以后我站起来绕到对面去看那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是个把摇杆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掌心向上用托红酒杯的手势虚握摇杆球的人——当时第一眼就看了这个而不是他的样子,他稍许吓了一跳,很腼腆,活人从机器对面绕过来,大概性质跟你在家打游戏结果对手从电视里爬出来差不多。我说你block得太好了,他说你打不赢我的啊,我帮你练一下吧。结果就是我的技术又有了一定的提高。这里得发生点儿什么,然而即使接下来我们一块去吃饭也没解决问题,我不知道要发生什么才能把先头一直往上推的节奏最后推一下,让它变成一个能跑起来的“故事”,而不是又停了下来。

我现在住的地方也有点有趣,附近非常大一片是通用公司的地盘,用一个我在路上遇到与之搭讪的建筑工大叔的话说,“汽车多得像垃圾一样”,簇新的汽车铺满了地面,旁边是大片大片荒地,和一座不派用场的天主教堂。教堂的院子里有两条看起来受到了很好的照顾、活泼而寂寥的纯种狗,里面有个不露面的人会呼唤它们。有一个附近舰船学校的教师常在教堂边的大桥底下吹小号,吹得挺难听的,但也有点感人。东边还有一片406亩的外环林带,里面有点与世隔绝的气氛,又有点儿像中世纪的森林,荒僻空寂,又一些神秘的人出没隐藏其间。有一天我走到深处,看见两名男子站在一潭浑浊的水边——大概是住在旁边简陋棚屋里的拾荒者——商量着,我问:“你们在看什么呀?”他们说:“里面应该有鱼。”他们又站着看了一会儿,也没有打算动手捞的意思,就算了。远处树林后面露出白色的城堡似的建筑,我问他们:“那是什么呀?”他们说:“汽车城。”后来我就走了,走的时候我看了一眼里棚屋边晾得满满的衣服,都是男式的,两个住在外环林带小棚屋里的男人。

像我这样地找,就像指望从浊水潭里捞到点儿什么似的,也是心存侥幸。我自己家的事倒是波澜起伏,算是我参与到的最有情感深度、时间长度、摩擦与矛盾的生活,但我对讲家里和自己的事不是很有兴趣,于是常常觉得没什么可写的(也常常觉得没什么特别值得说的话,对于那些很爱发言的人认为自己的话都值得一听的肯定也是感到惊讶不已。就以上所有这些,我也是在怀疑这到底有没有什么好说的当中写出来的,因为已经答应了编辑)。无论如何,我为什么要看仅仅呈现一个瘫坐、无聊、消沉、什么也没发生的世界的作品呢?我自己已经有的是瘫坐、无聊、消沉、什么也没发生了啊。你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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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顾湘

顾湘,住在村里的小说家,画家,著有《好小猫》、《为不高兴的欢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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