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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2日下午,我在上海Mao Livehouse,准备看晚上的演出。
常规情况下,演出前的live house像逃课学生呆的空教室,大家都不知在干嘛。调音通常不会准时开始,一支乐队正儿八经调音的时间也就十几、二十分钟,有时遇上懒惰的调音师,连下调音台到舞台上听听声的程序都省了。大部分时间,乐手们抽烟的抽烟,喝酒的喝酒,发发呆,踢踢球,有的一脸丧气,有的沉默凝重,还有的神色迷离——显然已经喝大了。总之,就像一屋子闲散人员,非常休闲。
但此时此地,来来去去都是忙着装台、架设和调试机器的技术人员。看着堆满舞台一侧休息区的LED显示屏箱子,看着场地中伸出超长胳膊的摄像摇臂和流光溢彩的立体屏幕,我差不多忘了八个小时后即将发生的是一场摇滚演出。
这是乐队调音时间。正在台上调试的是大连乐队DOC,全称Dalian Obscure Club。DOC曾经叫DTS(Doc Talk Shock),是支传统意义上的摇滚乐队,躁动热烈。四年中他们不但改了名字,还加入了合成器,变成了纯器乐实验乐队,音乐里透出内敛的城市气氛。
另一支演出乐队是上海本土乐队鸭打鹅,他们电气化得更加彻底,甚至已经抛弃了电吉他。鸭打鹅的新专辑分别设计成Ps游戏盘和XBox游戏盘两个版本,骗了好多人。整张专辑走的是科幻游戏概念,内附一张超大游戏地图,每一首歌都有一段科幻故事。比如《Army》,说的是一个巨大的政府阴谋,早期生化人到来时,地球政府从军事基地派出部队,来保护民众安全,但是,很少人知道,这个军事基地一直暗中从事生物体实验。而《马》的故事则从马滩这个地点开始:21世纪某一时期,有不少人声称在海滩上看到马,这个地方因此被命名为马滩,后来证明,这批人中有不少深度VR用户,它们的所见事实上是因神经受损而产生的幻觉……这都是深受次世代电子游戏影响的乐队主创韩涵设计的。
两个乐队都太前卫了,一个有着鲜明的城市气质,另一个则是极其少见的围绕科幻概念和电子游戏这样一个新媒介所做的音乐尝试。同样前卫的还有这场演出的概念——声像体验。事实上,已经有越来越多乐队开始关注到作品的影像视觉部分,VJ和MV都并不新鲜了。但“声像体验”这个定义则意味着,在这场演出里,视觉将不仅仅只是音乐的陪衬,或是演出时的信息提醒,它将与音乐呼应、融合,共同讲述故事,共同营造一个内蕴丰富的音乐性氛围体验。
有过视觉设计和活动策划经验的韩涵任总导演,操心包括舞台宽度、屏幕尺寸、材质在内的所有细节。演出策划和筹备在北京、上海、大连三地的无数次线上会议中一点点勾勒、细化,过程超过了四个月。
视觉设计上,韩涵组建起一个团队,下了大工夫。先是请来新媒体艺术家能火与他一起制作视频,他们用DOC乐队的俄罗斯贝斯手魏刚提供的大连航拍素材和各自编程制作的影像,来创作视频。之后,韩涵又邀请新媒体艺术家王萌与能火一起担任现场VJ。这场演出还请了国内最专业的演出现场摄像团队进行直播。
韩涵块头不小,穿宽松舒适的T恤和短裤,长直发和唇上的浓黑胡须看起来像艺术家,黑框眼镜又像程序员。他跟我印象里的大部分独立音乐人都不一样。韩涵显得格外有想法和主见,不是大部分音乐人那样的感性和敏感,而是一种具有逻辑和思维能力的理性气质。
韩涵走到距离舞台五米的正中位置,把披肩长发拢到脑后束成个低马尾。他目光凝注,慢慢地从左扫到右,最后停在舞台后巨大的LED屏上。除了LED主屏幕,台前两侧相对着垂下两块白幕,最特别的是舞台前方起伏的半透明纱幕,由32条窄窄的白纱条幕按折线排列垂挂而成。光从斜上方打过来,主屏幕出现一台灰色的动画取款机,机器屏幕上是一只手掌,机械地反复着摊开的动作。彩色的光在屏幕上流动游走。瞬间,整块空间一片炫目。韩涵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切都和想象中的一样,他默默点了点头,扭过身向后方二层的VJ竖起两只大拇指。
他抱着胳膊,稳稳地站在场地中央,不时有工作人员凑到身边说话,他就偏过头听,给点儿意见,始终目不斜视。一位摄像师凑到韩涵耳边,问拍摄时是否需要特写乐手。韩涵说:“不,不需要拍摇滚明星,整个舞台呈现才是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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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来北京上大学后,我才知道Live House。头一年,北京同学带着我看了些演出,几乎都是巨躁无比的朋克。第一次去玩儿我新奇极了,我们挤到前排,耳膜鼓振着,鼓点在胸腔重重地共震,台上的人近得几乎触手可及,吉他手卖力蹦高,一下一下亮出鞋底,我们也在台下可劲儿蹦跶,浑身都汗透了。Solo时,吉他手一脚踏到返送音箱上,身边歌迷立刻疯了似的伸长胳膊摸他的大皮靴。
现场随着音乐节奏蹦来蹦去,有一个专有名词,pogo。几乎每次pogo,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有时是身边的人突然猛撞过来,有时我小心翼翼地在乱撞一气的pogo圈外原地蹦跶,突然就被不知哪来的手一把推了进去,开始东倒西歪地蹦。
有一回,我居然去商场看了一场演出。那是在圣诞前后的某一天,商场里到处都挂着雪花片儿小铃铛小鹿之类的东西,放着些“叮叮当当”欢快的歌,演出舞台就在开放式折回扶梯底层、平时做促销活动的那个舞台——事实上这分明也就是场促销演出,免费。乐队在每首歌之间没脸没皮地逗乐儿,跑调跑得没边儿的歌声从音效粗糙的音响系统功放出来,响彻商场。最后,乐队演唱大合唱曲目,挤在舞台前的歌迷整齐地摇晃着身体唱起来。到高潮处,商场顶端飘飘洒洒地落下假雪花,大家欢呼着抬头伸手。我仰头一看,每一层栏杆边都挤满了低头围观的购物群众。
听的歌多了之后,去看演出就会有所选择,我感觉自己迅速上了年纪,躁的乐队很少看了。后来看的现场,电子成分越来越重,人声则越来越少,也不知这是不是确实成了趋势,抑或只是偏好的结果,总之看的演出,音乐常常很抽象,乐队都是“内躁”型的,更多时候沉醉在自己音乐的节奏里,律动或者抽搐。
抽象的音乐并不是每一次都能进入,环境、氛围或者是听者的想象力都非常重要。去年我听了一次非常棒的现场,是哈萨克实验音乐人马木尔的乐队,演到后来,来捧场的音乐人宋雨喆也上台和他一块玩起了即兴,马木尔的吉他低音和鼓制造出深邃无边的声场,像幽深密林,宋雨喆忽高忽低的呼号人声跟狼似的在其间左奔右突。听着听着眼前就浮现画面。
但今年马木尔的另一场演出,就比较尴尬。他的演出通常观众不多,那次也是如此,大家沉静地站着听得专心致志。突然,我听到略有些刺耳的尖利声音,可因为马木尔做的“噪音”全都不是悦耳的旋律,我不禁疑惑这略微不和谐的声音是音乐的一部分还是不可控的啸叫。这场演出因为硬件问题并不成功,不过,大部分现场观众显然没有发现。声音落下时,大家依然露出叹服的表情对艺术家报以热烈掌声。马木尔却用生涩的汉语说:“感谢XX提供的设备和场地,但是我总不能把你们的音响设备拆了,”他摊了摊手,“你们不满意可以来找我退票。”
现场演出的意义在于给你一个封闭的空间来感受音乐,但一个令人惊喜的现场是多么难得啊。常规演出中,乐队只操心音乐表演,场地环境、音响系统、合适的氛围等等因素都是乐队所不可控的。“林比克人”不同,乐队要给你的,并不只是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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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对音乐的感知应该是很诚实的,是一种直接反应,非常感性。
听传统意义上热血贲张的摇滚乐时,这显而易见。但当音乐走向城市、现代、技术、未来……这些听起来偏于冷静和理性的概念时,会不会变得冰冷?有时我会想起这个疑惑。
在这场演出的策划中,最漫长的讨论在于演出主题。来自主办方大福唱片的赵悦,是这场演出的执行负责人。赵悦是重度科幻爱好者,有一天,她在读书时突然留意到了人脑分区,她查阅相关知识,看到了“林比克系统”这个生物学术语。
林比克,即“边缘系统”。是人脑中包括海马体、杏仁体在内的、支援人的情绪、冲动、直觉和记忆的大脑结构,亦被称为“情感中枢”。而最能直接作用于林比克系统的艺术形式正是音乐。所有人对这个提法都很满意,于是DOC和鸭打鹅的这场演出,就叫做“林比克人”。
用这个概念作为主题真是太聪明了,我忍不住想。感知音乐的“情感中枢”这个解读简直是海纳百川,什么音乐风格都能往里套。但,又再切合不过,它作为理科名词的能指如此冷静而理性,所指却又是最直接冲动的情感反应。
傍晚,专业直播团队的已经架好五台机位,VJ调试完毕,两个乐队的调音相继结束。观众开始入场。
场内昏暗,人多了起来,都是年轻的男孩女孩,其中有不少外国面孔。灯光突然熄灭,LED屏映出一片蓝光,台下掀起一阵欢呼,接着,五彩发光的缎带交织着布满屏幕,忽地幻化成飞扬的人形,海潮声传来,又是一阵欢呼。我听见身后的一个男孩嘀咕:“那个纱幕,等下会拉开的……吧?”
纱幕后隐约显出DOC上台就位的身影。合成器的旋律响起,演出开始。曲折的纱幕并没有拉开,白色光条在纱条上飘闪,后方的主屏幕上出现俯拍的跨海大桥,像虚虚实实的飘忽记忆,立体却不真实。潮水涌动的海面、起飞的海鸥、行驶的轮船、游泳的市民、快速行进的霓虹灯……大连城市影像在铺开的旋律中变幻着推进呈现,乐队剪影像悬在城市低空俯视,深情却节制。
音乐讲述着DOC对大连这座城市的感受,旋律流淌,我的视线随着节奏在跨海立交桥上滑行,目睹轮船驶过在海面留下白的、绿的曲线轨迹,光影给画面蒙上一层滤镜,电子音色里我仿佛身处记忆中的情境,观察着,感慨又恍然。
DOC谢幕后,台下喧闹一片,每个人都抑制不住兴奋地讨论起来。我身边的外国男孩摇着头,除了反反复复地感慨“fantastic”,也不知该说什么好。直到屏幕上出现“第二章,未来俱乐部”,现场重新安静下来。
接着,电鼓和合成器节拍营造出诡异灵动的气氛,背景里的地表画面向前推行,仿佛乘坐的飞船正在着陆。
贝斯手三三剃了奇异的发型,耳廓上方和后脑勺下缘剃秃,剩下的长发在头顶扎成两个犄角和两条辫子。她穿着带披肩的亮绿色背心和蓝色刺绣短裤,水红色运动鞋闪着荧光,她表情冷酷,唇色浓烈,眉眼间亮片闪烁。韩涵穿一整套宽大的白色衣裤,痴醉地弹奏键盘,披散下来的中分长发抖动飞舞。画面更加抽象:整齐排列的猴子军团,巨型昆虫,悬浮宇宙中的ATM……
仿佛被投入了未来空间,浓厚的奇异氛围整个包裹了我。此时我意识到,不仅仅是音乐,整个这场演出才是乐队真正的、完整的作品。
失真音色和强烈的节奏令人觉得脚不沾地,我眯起眼,眼前的光影闪烁中,脑袋和肩起伏磨蹭着,一对情侣移到舞台前方,吻在一起。人们忍不住律动,全场的林比克系统都活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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