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结束|短章

我把一切归于害怕:害怕棺材,害怕姥姥,怕自己家里的一切改变,害怕父母的遥远关切,怕其他亲戚无休止问我想不想回家。随着爷爷的去世,我的童年也结束了。

2016年09月22日刘诗蕾 湖南来源:界面新闻

随笔

 

十岁时,我床头放着一副棺材,墨漆上了层釉,暗里发亮。

那年我小学六年级,住姑爷爷家。房子隔着堤岸是沱江,冬尽雪碎,江面常年漫来滚滚湿气,堤边房子研磨出了细绒青苔。

我和姥姥一间房,她是姑爷爷的母亲。在我长大的南方县城,姥姥算对曾祖辈的统称。从我记事起,她的头发就是纯透银白色,脸上垂坠出道道沟纹。没有老人家常见的和善,总眯眼瞧人,眉心拧着,声音劲锐。

南方潮气重,房墙上常渗出青褐霉斑。我住一楼,房里有股霉腐味,两道水泥墙阻断窗子阳光,只看得见两张木架子床。木架床也是墨色,床身上架置四柱、四杆,帘子垂下。光线抹去的房间细节由想象填满,无尽神鬼妖佛。姥姥的床边横着一副黑棺,空荡荡的,就在我床头。

棺材是姥姥给自己准备的。

她确实太老了,神情也生冷,我总觉得不像活着的人。寄住半年里我每晚都担心,会不会一觉起来姥姥就没气了。每天早上一醒,我就僵着身体侧耳听,有轻缓鼾声就松了口气,起床洗漱上学去。最坏情况我已经在脑海过了千百遍,我不悲伤,我只是害怕。对幼时的我来说,世上没有比死人更可怕的了。

姥姥信佛,家里三层顶楼搭建了个佛堂,这点爷爷被查出肺癌后我才知道。那年我八岁,活在电视塑造的美丽世界,深信医学力量。化疗大半年,爷爷的病越来越严重。医院治疗以外,家里什么祈愿方法都试过了,最后全家人决定去姑爷爷家的佛堂。

佛堂密不见光,掺了尘的潮腐味四向漫延。屋顶垂下一盏灯泡,三张八仙桌上的载愿神灵由此着色。除了在家养病的爷爷,我们全家十多人在姑爷爷指引下排成队,在小小佛堂里进行了念经、烧香、走圈布场一系列祈愿程序,最后分排跪拜。没有人哭出声,每个人竭力克制,无比虔诚。

大人们跪了一整个下午。我爸爸坚持不用跪垫,隔着薄薄一层布,膝盖骨直接硌在坑洼水泥地,这样好像显得更诚心,也更灵一点。他读书时用眼过量,后来又当过焊工,深度近视。袅袅烟雾里,他熏得眼泪一直掉,仍在不停磕头,过会儿就擦一擦脸。

“真的有用吗?”站外面吹风时,我一边揉眼睛一边问姑爷爷,他望着堤另一岸的沱江,只是抽烟,什么也没说。

 

***

我始终觉得爷爷肺癌是因为我。

爷爷是遗腹子,生父是一个落寞的地主儿子,沉溺烟酒赌博,尸体在一场暴雨后菜田里被人发现。但爷爷一生,不吸烟,酒也极少喝,生活作息很规律。闲时喜欢坛罐花草,栀子、水仙,老屋四时花未断过。

隔着一条沱江,爷爷在二大桥旁的纺织厂当会计。在还珠格格席卷全国的新世纪初,县里只有两趟公交,他需要步行两公里到四牌楼,再坐公交回家。出租车也是后来的事情了,那时候街上跑的还是人力三轮,县里叫“慢慢游”,到哪都一块钱。

爷爷回家很守时,傍晚六点,记忆中唯一晚归在我三年级暑假。南方夏天天气总是胡来,曝晒了一天,到傍晚突然电闪雷鸣,天撕开口子,水哗哗往地上灌。爷爷一直没回来,那时也没手机联系不到。雨砸得玻璃脆,菜凉了又回锅热,来回过程中,后院里一棵树被风刮断。

晚了一个多小时,爷爷到家时整个人淋得湿透,走哪雨滴哪儿。奶奶红眼眶递来毛巾衣物,反复问,“你是不是淋雨走到四牌楼坐公交的?”见爷爷不作声,她心疼得哭起来。最后是爷爷慌了神解释:“雨其实不大,我还以为会停,后来走了一半了,再坐车就太划不来了。”

他衣服没来得及换,就从湿漉漉公文袋里拿出一个黑袋子,要我拆开。一个方正黑袋,温热。我小心拆着袋子,一层塑料袋,两层报纸,再一层厚塑料。屋里昏柔灯光下,那是一套叠好的衣裙,正面印着我最喜欢的小燕子。我惊喜得瞬间傻掉,又捧在怀里开心叫出声,咯咯咯笑,屋子里又唱又跳。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爷爷有些不好意思。

前一天上班路上,他看到有小姑娘穿了这件衣服,印着孙女在家里天天念叨的小燕子。第二天,他和单位请了一中午假,想给孙女一个惊喜。他很少自己买衣物,也分不太清电视里那三个姑娘,沿着县里唯一街道一家一家问过去:“有小女孩穿的印了小燕子的衣服吗?”店主看他问话时的生硬样子,抬了十多块钱价。

32块钱,他毫不犹豫,直接递了过去。

回了单位,他还是有些激动,这是他给孙女买的第一件衣服,他把衣服展开,纹痕一条条压平,再仔细叠好。快下班,他看下了雨,找其他办公室借来报纸厚塑料,把衣服包了好几层再放进公文袋。

雨远比他想象中大,暴雨里他蜷身护着怀里公文袋,踩着泥浆水慢慢挪动。几辆三轮趟着水从他身边骑过,我的爷爷没有喊停,他舍不得坐车的这一块钱。

在我记忆里,爷爷咳嗽是从这时候开始的,断断续续。往秋冬情况越来越严重,第二年春末成了肺结核。我九岁生日时,爷爷自己领了肺癌晚期通知单。再后来,我的爷爷被装进了棺材,被埋进了土里。

 

***

葬礼在南方二月,呼吸里砺出冰渣。

县城的葬礼繁琐,自家楼房堂屋布置成灵堂,屋前搭棚子供酒席、茶歇。棚子搭多大,葬礼几天,排场尤为重要,每餐几桌,几荤几素,都将成为前来吊唁亲邻们的谈资。沿袭一方的俗约里,葬礼上戏班子的规模,往往是子女孝顺、出息的力证。

葬礼持续了七天,天色一暗,戏班子便迅速涌来灵堂前,手脚麻利搭好戏台。竹竿支成架子,顺着电线坠下灯泡,暖黄跳跃。每夜戏台子闹着,锣鼓喧腾。几乎每夜都会唱到《刘海砍樵》。台上俏媚一声唤,台下男人们笑容暧昧复杂,热烈回应“诶!”台下那些涨红激动的脸中,有我的叔伯兄长、邻居,为看戏来的陌生人,欢愉肆裂。他们只需稍稍一偏头,就能看到灵堂,看到我躺在冰棺中的爷爷。

下葬前一天晚,也是戏班子表演的最隆重一场。年长我三岁的姐姐站在戏台上,乖巧说道:“下面我想为外公献上一首歌,这首歌也代表了我对舅舅们的祝愿,希望他们可以常回家看看。”台下涌来的掌声欢呼随即将她环绕。她整个人被灯光烛火映得通红。我站在冰棺旁,望见笑容在她脸上徐徐绽放,在我眼里,那是一个被放慢千百倍的特写镜头。

爷爷去世当天,全家人挤在底楼堂屋一片慌乱,有的找棺材下葬用品,有的联系各家亲戚,有的找人布置灵堂、葬礼用餐。我跑去二楼找奶奶,整个二楼空荡荡的。当我进房,只看到去世的爷爷躺床上,床边一个陶瓷罐插着三炷燃香。

“是死人”——大脑还来不及更多反应,我霎时逃命一样逃蹿。连气都不敢出,我一路狂奔到屋后菜园,冷风猛灌进鼻喉,咳嗽痛辣,整个人不住发抖。园里枣树、石榴树光秃秃的,枝干挂着零落叶子。它们都是爷爷为我种下的,结的青枣石榴也曾被他一个个洗净,递到我手里。

和恐惧一起袭来的,是更强烈的愧疚和自我厌恶。那个给了我最多疼爱的人,受了足一年癌症和化疗折磨,他眉间神采和锐气被消研殆尽,但他才刚去世,就被我当作了陌生死人尸骨。我极度懊恨愧疚,我清楚我必须马上跑回去,可我害怕得发抖。我在门口被自己气得大哭,迈不动回去的步子。

当我回去,爷爷已经被安放在棺材了,我失去了最后碰触他的机会。

 

***

我的童年是这时候结束的。

九岁冬末爷爷去世,奶奶去外地看护叔叔儿子,父母带着妹妹去北方,姑姑姐姐一家搬进我屋,我则像陀螺一样在亲戚间滚来滚去。爷爷去世的第二年春初,我到了姑爷爷家。

姑爷爷家顶楼佛堂依然香火旺盛,不断有人来祈愿。每丝微弱希望,都成了被紧攥的救命稻草。年幼的我望着他们,只觉得悲凉。后来我才知道,我一位小学同学也是来过的。爷爷被查出癌症的那年,她的妈妈也查出得了癌症。

她从没见过她爸爸,母女二人靠亲人救济生活。她成绩不好,也不是讨老师乖巧的小孩。在个位数的年纪里,她甚至因为胸脯过早的曲线受到男生们的诸多嬉笑。

她家和姑爷爷家只隔了五户人家,屋后隔着大堤是沱江,每年春夏都有游泳的孩子溺亡。五年级夏天,传来的第一个溺亡消息是女孩的妈妈。街坊和学校都猜测,是妈妈不想再拖累她了。她消失了大半个月,后来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回来上课,也没人敢去问她原因。再往后,男生们又开始因为胸脯嘲笑她。

也是这一年,爷爷去世,我过上四处投宿的日子。其实我偷溜回家过几次,家里园子早荒了。在我和爷爷夏夜乘凉的二楼阳台,月季、茉莉还疯长着,一旁晾着姑姑姑父的衣服。家里大变样,碗筷、被席全部被换,家具也改了位置,我连自己衣柜都找不到在哪,我做了自己家的新客了。

在外寄住的一年半里,我总持续着或轻或重的忧怯。我把一切归于害怕:害怕棺材,害怕姥姥,怕自己家里的一切改变,和寄住家庭相处时小心翼翼,害怕父母的遥远关切,怕其他亲戚无休止问我想不想回家。细枝末节的隔膜中,我渐渐确认,自己是一个借住的麻烦外人。

其实我偷溜回家过一次。一天傍晚,给姑爷爷留了字条就跑回家了。那近百米路上,是我寄住半年里最快乐的时候。我一路飞快,躲开蛤蟆,跨过小溪,快乐得要飞起来。到家时天檐浑红,落日壮美。

家里园子荒了,枣树生虫,石榴树剩一垛枝,柑子树被锯,树干光秃秃裸在风里。但当我站在家门口,胸口饱满的幸福感像要溢出来。我无比快乐地拍着门,不知道来应门的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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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诗蕾,界面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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