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费孝通第十三次到访开弦弓村

作者：好未来公益基金会特约作者闫肖锋

费孝通凭差序格局、乡土中国、生育制度这几个大词闻名学界。尤其以有关中国人“公”与“私”的论述最为经典，一说“私”即“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屋上霜”，一说是“公”家的，差不多是说大家可以占一点便宜，有权利而没有义务了。“中国传统社会里，一个人为了自己可以牺牲家，为了家可以牺牲党，为了党可以牺牲国，为了国可以牺牲天下。”这和《大学》的“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时，先修其身”……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在条理上是相通的，只不过是反过来讲。

“差序格局”的论述仍是中外学界理解传统中国的一把钥匙。中国的人伦关系，就是丢进池塘中的一颗小石子，荡起一波波涟漪，决定着你的社会关系的亲疏远近。

按这个差序格局，中国人在文化上是还没有准备好公有体制和现代企业制度的，或者，再大的企业也是按家族企业来办。当然，这是我个人的理解。

1936年，开弦弓村生丝精制运销合作社缫丝车间

费先生的80年前的书，现在仍是海内外社会学的必读经典。其实,他的社会学光彩盖过了其社会行动者的实践。不只有个乡土中国的费先生，还有个江村经济的费先生。先生的学术志向始终是“志在富民”的，虽然学术壮年被发配到乡下劳动改造，但晚年复出第一件事还是研究如何富民。

社会学的“看功”

于我，费先生最大的教诲是如何磨练一个人的社会学“看功”，如何在细微世相中，洞见宏大的社会趋势变迁。

1936年，费孝通负伤来到江苏震泽的开弦弓村作调研，其后的博士论文《中国农民的生活》（即《江村经济》）成为研究中国乡镇企业的开山之作。这项研究中，他不仅做了大量实地调查，数据分析，更发挥了他非凡的社会学“看功”，洞悉中国乡村因工业化将发生的巨变。

他举了个例子：

费做乡村入户调查，按当时的礼数回答问题的通常是一家之主即老爷子，但费敏锐地发现，经常有烫了头发的女子依在门边观看，时不时还插上一嘴，这要在过去会被认为是不守妇道的。年青的费孝通给出判断：第一，女子们财务独立了，有钱烫发，要知道在1936年的中国，烫发在乡下是件多么奢侈的行为，不亚于现在小白领买个爱玛氏。乡下家庭的钱财通常是由老爷子一手把控，女人买个针头线脑都须经他同意方可支出，烫发？休想吧。况且,你整那么时髦干啥？第二，中国二千年来的乡土社会正发生着巨变，乡镇工业导致千年变局，女人不但有了独立的财权，还有了独立的话语权，否则是不敢顺便插老爷子的嘴的。

费的这两个判断在后来的调查中得到印证。在雨天，他看到男人们到缫丝厂给下班的女人送洋伞。二千年来女人会有这等待遇吗？

得出乡村社会结构发生着深刻改变的结论，全凭青年费孝通的社会学的“看功”，也称“社会学想像力”，这需要敏锐的观察力和扎实的学识。

美国社会学家C·赖特·米尔斯在《社会学的想像力》一书中阐述想像力的重要性，针对学界问卷调查充塞，唯数据是问，许多问卷调查的结果只是为了证明“吃饱了不饿”，为了证明（理论假设）而证明，这样的社会学研究怎么能启迪创见呢？米尔斯提出问题的严重性时已是1960年代，而费先生主动运用“社会学想像力”却是在1936年，他凭的是扎实的人类学田野调查功底。

如何培养我们的社会学的想象力？这需要常识的积累和对现象敏锐的把握，你积累得越多，想像得越远。

例如，喝咖啡行为表现了什么？首先，喝咖啡并不只是一种提神的东西，它作为我们日常的社会活动的一部分还具有象征价值，比如社交功能。第二是品味，“我努力18年才能坐下来和你喝上一杯咖啡”。第三，喝咖啡就等于卷入了遍及世界的社会经济关系，牵涉到西方对南美和非洲的殖民，牵涉到全球化和贸易战。第四，一杯咖啡背后还代表文化帝国主义的侵入，想想星巴克吧，代表国际贸易、人权和环境破坏的诸多焦点。

一件生活中不起眼的小事，却引发如此丰富的想像，牵涉了如此多的社会问题。

这就是费先生教会我的。在我后来任职的杂志领域，无论是专题策划还是撰写，我无不是把社会学想像力发挥到极致，一本有深度的杂志是不可以不洞悉社会脉动和潮流的。

社会学想像力不是在灌输呆板的理论，而是一种洞察这个社会本质的眼光和能力，一种穿越、穿透和穿梭的能力。在个人轶事与社会趋势之间，在小情景与大社会结构之间，构建联系，抓住本质。

例如：央视下岗工人公益广告：只要努力，就有希望；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从头再来……当社会大结构不更改时，个体努力是无能为力的。同样，在当前“拼爹”的社会固化情形下，在房价的高压下，你怎么说服一个80后90后去奋斗呢？

费先生是个“云南控”

费孝通曾在散文中忆起他的大理梦（他的社会学意味的散文非常值得一看）——海边盖一所房子不妨叫做“文化旅馆”。凡读书人经过，一定可以留宿三宵，对饮两杯。最好还有好几匹马——夕阳西下，苍山的白雪衬着五色的彩霞，芳草满堤，蹄声得得，沙鸥榜飞，悠然入胜……洱海的小罐“烤茶”，沸水冲入，顿时气泡盈罐，少息倾出，即可饷客。味浓，略带一些焦气，没有咖啡那样浓烈，没有可可那样腻。它是清而醇，苦而沁，它的味是在舌尖上，不在舌根上，更不在胃里，宜于品，不宜于饮……才恍然自悟三十多年来并未识茶味。

洱海泛舟。不少文人墨客均以大理为背景，来抒发他们对理想国的憧憬。

大理梦是费先生从壮年到老年的理想。不只先生，不少文人墨客均以大理为背景，来抒发他们对理想国的憧憬。想像有一天，荡舟洱海之上，“云外起朱楼，缥缈清幽。笛声叫破五湖秋。整我图书三万轴，同上兰舟。镜槛与香篝，雅澹温柔。替侬好好上帘钩。湖水湖风凉不管，看汝梳头。”（《浪淘沙·书愿》，龚自珍）

当然，真正到大理去生活是另外一回事，你可以去试试，小住3个月，看心里慌不慌。

对边陲少数民族文明的向往，是逃避红尘，或一遣人类学情怀，总之，费先生与云南少数民族结下了不解之缘。云南26个民族和谐共处千年，相互尊重，其乐融融，成了这个多元世界的某种典范。

“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

“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费孝通晚年这十六个字，就是这个纷争世界的普适价值。

后来，我有机会把这十六个字说与云南当地官员听，得到他们广泛认同。今天在北大社会学系矗立着一块汉白玉石碑，上书的就是这十六个字。

费孝通先生晚年提出的“文化自觉”概念，给我理解当今“全球-本土化（Glocalization）”提供了一把钥匙。首先你是独立人格、个人尊严、自我反思、自我批判的人，从传统经典对接西方文明，求得中西共融。既不民粹也不食洋不化，台湾的全球化就做到了。新儒学代表杜维明教授认为，“文化自觉”其实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特性之一，始于孟子；“文化自觉”是一种开放和包容的态度，“文化自觉性并不能从民族主义情绪中产生，它只能在与其他民族或文化的对话中产生。”

按费先生的晚年讲话，你只有文化自觉，才有文化自尊，最后才能文化重建。

是民粹还是西化，地球人没有皆然分明的界限。你到大理洋人街上转转、聊聊，与小老外们会有界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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