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爱尔兰短篇小说大师威廉·特雷弗（William Trevor）逝世，享年88岁。美国著名文学杂志《巴黎评论》（The Paris Review）曾在1989年专访特雷弗。在这个长达4小时的访谈中，当时年近60岁的特雷弗谈到了他的文学路径、他对于爱尔兰文学传统和短篇小说创作的看法。他与奥康纳一样，认同“短篇小说是关于小人物的故事”，是“惊鸿一瞥的艺术”。他不写英雄，他没有为之感到高兴的作品，他“根本没有什么目标，没有什么野心，也不想发表什么言论”，特雷弗把一切对世界细腻的感知写进了那些短短的故事中——“人们平凡的一面更饱满，比黑与白的较量更有趣”，“时间是除了人之外最有趣的写作对象——我所写的每样东西都与它相关。”

界面文化节选并翻译了《巴黎评论》这篇访谈的内容，谨以此追念这位短篇小说大师。

威廉·特雷弗访谈（节选）

原载于《巴黎评论》1989年春季号

采访者：米亚·斯多特（Mira Stout）

威廉·特雷弗已经快60岁了，但他看起来仍然精神饱满，身体年轻，充满活力。他身着棕色羊毛衫，打着花呢领带，穿着一条灯芯绒长裤，就像一位温和亲切的乡村学校校长。特雷弗坐在天鹅绒坐垫上接受了大约4个小时的采访——他有时候侃侃而谈，但涉及到太私人的问题时，他便完全默不做声。有时候，他说起自己的事情是如此超脱，就好像在说一位偶然在聚会上认识的朋友一样。几个小时后，我们还一起享用了一顿丰盛的午餐，有土耳其派、自制蔬菜汤、奶酪和水果，还有一杯美味的红葡萄酒。

采访结束时天已经黑了，我们喝了一杯以示庆祝。当我把录音机收起来后，特雷弗先生端起一杯满满的雪莉酒，他笑着承认，20年前他曾被《巴黎评论》派去进行一个采访。不过事实上，他还是没能让沉默寡言的安东尼·鲍威尔（Anthony Powell）多说些什么。他回忆说，他们几乎立刻就承认了失败，整个下午都是在不太舒服的沉默中度过的。

采访者：您第一次想成为一名作家是什么时候？

特雷弗：我很小的时候就想成为一名作家。我是惊悚小说的忠实粉丝。当我才10岁，我就想写一部惊悚小说。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想成为一名作家。后来，在一名艺术大师的影响下，我接触了雕塑。我不想再写作了，也不再严肃对待写作，直到晚近。其实在我的学生时代，我根本就没写过东西。

采访者：开始写作的时候，您很有自信吗？

特雷弗：并没有。我认为自信对于作家来说是一个很危险的东西。我试图用非主流的、令人怀疑的方式进行写作，一直在不断尝试，但我从不觉得我做了什么非常正确的事情。

采访者：您觉得自己是爱尔兰文学传统的一部分吗？

特雷弗：这个问题经常激怒爱尔兰作家，因为他们觉得这是在暗示爱尔兰作家不像是来自爱尔兰的，更像是来自利物浦和约克郡（都属于英格兰）的。

采访者：难道是恰恰相反吗？

特雷弗：事实上，的确恰恰相反。我总是自称“爱尔兰作家”，我是少数真正喜欢这个词语的人爱尔兰作家之一。因为我是一个爱尔兰人，所以我是属于爱尔兰传统的。我并不真的觉得作为爱尔兰人是件多重要的事情。真正重要的是运用爱尔兰方言——这也是我偶然知道的——然后把它推广至全球。

采访者：您曾说，“要想真正了解爱尔兰，你就得先离开。”这是什么意思？

特雷弗：当你离某样东西太近时，就会出现一些问题。20岁之前我都没离开过我的故乡，我觉得，如果我一直待在科克郡的话，我就不能以原本应该的方式看待这里——就好像把望远镜用错了。我不可能真正地像其他国家一样看待爱尔兰。我觉得这一点同样适用于其他国家，不仅仅是爱尔兰。很多作家都在流亡中受益。

采访者：您的作品中表现了强烈的信念、人们对生活的忍耐。这是人道主义还是精神信念？

特雷弗：我认为这不是人道主义，而是对上帝的一种原始信仰。这些都在我的书中出现过。我一直在说我的书是带有宗教性的，但是没人认同。人们经常攻击上帝，认为他无情而残酷。不过，这么说的人大体上都不是信仰宗教的人。

采访者：您对短篇小说的定义是什么？

特雷弗：我认为它是惊鸿一瞥的艺术。如果把小说比作错综复杂的文艺复兴时期画作，那么短篇小说就像是印象派画家的作品。它应该是一瞬间爆出的真相。它的力量在于省下的篇幅与放入的篇幅一样多，甚至更多。它的重点在于总共剔除了多少毫无意义的内容。从另一种角度来看，生活的绝大部分并无意义。小说来源于生活，而短篇小说就是骨架，没有多余的填充，这就是最本质的艺术。

采访者：您认为您的英国故事和印度故事与爱尔兰故事有着根本上的不同吗？

特雷弗：当然。在爱尔兰短篇小说里蕴含着一种集体意识，这是其他小说里没有的。英国人说话比较含蓄；我们爱尔兰人说话更直接。这并不需要很深层次的观察，往往一些小事就能透露出不同国籍者的不同之处，而这些在小说里会令人印象深刻。爱尔兰很古老，几乎都属于另一个年代了。它比英国落后大约50年——它同时也是第三世界国家，冬天还会下雪。在爱尔兰，变化往往来得很快，旧观念和那些变化碰撞出了迷人的火花。

采访者：您从未塑造过一个英雄。为什么呢？

特雷弗：因为我觉得那样很无聊。英雄不属于短篇小说。正如弗兰克·奥康纳（Frank O’Connor）所说，“短篇小说是关于小人物的，”这一点我同意。我发现人们平凡的一面更饱满，比黑与白的较量更有趣。

采访者：时间在您的小说和故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书中的人物过去发生了什么事，随着时间的推移又有怎样的影响。过去有多重要？

特雷弗：它融入我所写的很大一部分内容中，可以基于一个小事件或一个小瞬间回到童年时期。你试着通过过去的一次邂逅以及后来发生的事件，搭建起你的现实生活，但你无法在不考虑时间性的情况下搭建。我觉得短篇小说与肖像画非常类似。

采访者：时间是破坏者还是守护者？

特雷弗：两者都是。时间既能治愈，又能破坏，这取决于伤口的性质；实际上，它能揭示人性。我们不是处在苦痛期，就是处在恢复期；没有时间，什么都不会发生。时间是除了人之外最有趣的写作对象——我所写的每样东西都与它相关。时间就好似空气，它永远都在那里，改变着人们，塑造着人性。回忆也能塑造人性——你的记忆方式使你成为现在的你。

人们总是难以向其他人展现自己非常私人的一面。关于这个难题，我也经常写。

采访者：为什么？

特雷弗：我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我不想出错吧。真相是最重要的，如果你忽略它，那么你的作品最后也会毁于一旦。

采访者：您的作品中，您最喜欢哪一部？

特雷弗：我最爱的作品永远是我刚完成的那一部。人们总是最喜欢新生儿，因为他是最脆弱的，这是同样的道理。其他的作品对于现在来说就是坚强的“大孩子”，它们能自己“走路”。其实，我并没有最爱的作品。但是，如果我一直不喜欢某个故事，大概就是因为那个故事不太好。

采访者：您觉得从女人的角度来写作困难吗？

特雷弗：不，我觉得不困难。就和你本来不是老人，却要写关于老人的内容一样——在写《老男孩》时我还很年轻。如果只通过个人的经历来写作，我觉得非常愚蠢。我写老人完全是出于好奇。我想知道，老了以后会是怎样的感觉，当你四肢不灵活的时候，如何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同样的，我想知道做女人是怎样的，所以我又出于好奇写了关于女人的东西。现在，我自己也在变老，我想写更多关于孩子的，因为我现在距离孩童时期已经很遥远了。这是不同的过程，却属于同一种迷恋。

采访者：您会不会觉得自己拓展得太远，或对角色太入迷，以致于您无法发觉究竟是什么使他们发声（出现）？

特雷弗：是的，我经常那样觉得。事实上，我沉迷于一个故事，这使我看起来似乎不像是在工作，而且因为这个原因我也常常无法继续工作。我所创造的角色不能被继续发掘，我也不想做什么。我发现我在告诉自己，我已经不能从这个角色身上发现任何有趣的东西了。他已经属于其他人了。那时常常发生的事情就是那个人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龙套角色。然后我会意识到这个故事——或者是故事中的其他角色——比最开始的那个人更能引起我的兴趣。

采访者：这似乎阻挠了您深入塑造如此多角色（无论他们的年龄、性别或背景）的道路。您能如此轻松地进入角色们的思想，这似乎有点邪恶；您如何能清楚那么多不同的人的生活方式呢？这有点像口技艺人，能把声音变成任何其他东西。作为一位作家，您越优秀，是不是就越觉得需要拓展自己，创造一些令人匪夷所思和比较复杂的角色？我一直在思考，您是如何去理解那些角色的？您了解他们的动机有什么意义？为什么那个女性角色会穿樱桃红的衣服？究竟是什么照亮他们的世界？……您是怎么做到这些的？

特雷弗：呃，对于我来说似乎只有通过观察才能做到这些，我想没有其他方式。而且所谓的观察，不仅是在火车上遇到某个人，和他交谈几句，然后就离开了。我的意思是，你得对你注意的人多加观察。我认为小说作家有能力去注意到一些事情，然后把所观察的一直储存起来。小说作家也是无用信息的收集者。他们是那些收集好信息然后加以利用的聪明人的反面。小说作家会记住那些微小的细节，有些人很邪恶，但很有用。有一种能够无限回忆的方法，同一张脸年复一年的出现，就好像你拍的一张照片一样。这会使你暂时有一种想法：那个人我很熟。你可能会觉得你有不同寻常的洞察力，但事实上那只是努力想象的结果，就像是加诸在你身上的一种压力，让你好奇地去想象某样东西，然后一点一点地蚕食你。当然，当这一切都在发生时，你还在挥舞画笔，这画一笔那画一笔，创造出来的东西离最初的样子越来越远。现在真相出现了，你想创造的人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与他原本应该成为的样子相比。

采访者：您曾因为自己的某一部小说而特别高兴吗？

特雷弗：没有，我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感到特别高兴。

采访者：您作品的最终定稿有没有令您感到惊讶过？

特雷弗：有，主要是因为最终稿有太多改动了。自己的立场，某些角色的重要性似乎都偏离了最初写小说时的轨道；有些角色变得非常伟大，而有些角色变得非常渺小，有些事件根本都没发生。这种情况在短篇小说中出现得不多。短篇小说似乎更可预测，因为你可以大概知道你目前的写作进度，因此没有太多改动。只有当你出错了，你才会感到惊讶。这就是我所说的试验，同时也是缺乏信心——如果你不允许自己出错，那么你将寸步难行。这是一条一直尝试出错的路。你必须要不断尝试出错，才能找到正确的方式，那个时候你才能说，用那种方法是不对的。虽然这会很费力气。

采访者：您有没有过完全弄清楚自己想做什么的时候，您的目标是什么？

特雷弗：呃，老实说，我根本没有什么目标。我没有什么野心，也并不想发表什么言论。我把写小说看做创造一种印象的过程，这种印象会自己感染他人。这就是我所想做的。

（翻译：汪云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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