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庄摇滚往事:万青与华北平原的忧伤

从董亚千家到棉纺二厂,再到河北电影制片厂,“不万能旅店”已开门20余年。

2023年07月19日石家庄来源:界面新闻

正午

文 | 郭小寒

 

2002年夏天,我在石家庄的姑姑家借宿,作为一个新闻系本科生,开始了在家乡省会实习的生活。每天姑姑给我两个一块钱的硬币,我坐公交车穿越半个城市,去一个大院上班。石家庄的夏天特别炎热,那个像国营单位的院里的水泥地都开裂了,有野草在疯长,狭小老旧的办公室内蚊子横行,吊扇一开全都是土。正午过后,我会走路去旁边的小卖部买瓶绿茶,隔个两三天就会中一个“再来一瓶”,所以我一直坚持着在那里没走——也许我的好运就是从那个夏天开始的吧。

这个大院是《通俗歌曲》杂志社所在地,当年它的口号是“中国摇滚第一刊”,我读着这本和其他杂志度过了自己的青春期。其实我还给另一本石家庄的摇滚乐杂志《我爱摇滚乐》打过电话,电话那头吵吵嚷嚷,好像有人叫嚣着今晚要把墙外的野猫杀掉。我怕我也被杀掉,就赶紧把电话挂了。

在《通俗歌曲》实习的日子满轻松的,我负责编辑读者来信和乐评人的专栏,那时候大部分稿件都是以平信的形式从邮局寄来的。我对那些专栏的名字如数家珍:比如杨波的叫海不扬波,孙孟晋的叫阁楼客,郝舫的叫电动方舟,颜峻的叫撒把芥末,每个人的文笔、个性、观点都非常鲜明,不看署名我都知道哪篇是谁写的。打字抄字校对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他们的乐评对我来说不仅是摇滚乐的启蒙,甚至是写作的启蒙。

 

“旅店”是一个地方,也是一个乐队

中国最摇滚的城市是哪一个?北京?武汉?但只有一个城市是直接以摇滚命名的,那就是石家庄(Rock Home Town)。石家庄位于河北南部,是沉默寂寥的华北平原上一座普通滞后的工业城市。但这座城市却诞生了中国最重要的两本摇滚杂志《通俗歌曲》和《我爱摇滚乐》。这些摇滚乐的养分滋养着倦怠的新一代青年,去寻找构建他们自己的精神之城。

“万能青年旅店”乐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20多年前,一帮不愿洗头的年轻人聚在20平米不到的地方,用音乐相互寻找寄托与安慰,以“土法炼钢”的形式制作了专辑《万能青年旅店》。这张专辑在时间里发酵,在世间流传,直到忧伤浸透华北平原,他们被赋予神话的色彩。10年之后,这些已近中年的创作者,用音乐与文本记录与描绘着时代的巨变、人与自然的撕扯,凝结出了《冀西南林路行》,专辑创造了数字音乐时代的又一个神话。

“万能青年旅店”听上去是一个乐队,也可以是一个地方。万青在自己的公众号里写道。

1996年,董亚千和小学同学姬赓、张培栋组建了The Nico乐队——名字来源于美国洛杉矶 The Blind Melon 乐队主创 Shannon Hoon 的女儿。乐队的排练室就是主唱董亚千位于民心河边的住所,成员们每周四固定集中聚会,吹牛聊天、虚度时光。董亚千专心练琴和养狗,姬赓一边上学一边写诗,而这栋不到20平米的小房子,收留着各种奇奇怪怪的闲散人等。董亚千自己也没有家里的钥匙,每个来的人都是从门下的水泥板下摸出钥匙开门,后来这间屋子被戏称为“旅店”。在雾霾满天的工业城市, “旅店”像浮木一样,为这群年轻人提供了一个乌托邦。

经过数年的波折与动荡,2002年,姬赓完成本科学业又回到石家庄,大家重整旗鼓继续,乐队更名为“万能青年旅店”。

2002 年,姬赓写了乐队第一首中文歌词《不万能的喜剧》,2003年发表在《我爱摇滚乐》上。2006年,萨克斯手冯玉良、大提琴手鲁轶、小号手史立、鼓手小耕渐渐聚合在一起,乐队终于完成重组,开始录制包括4首乐队作品在内的不插电小样《废人们都在忙什么?》。一段艰难的旅程就此正式启程。

 

土法炼钢的第一张

2006年9月,万青《不万能的喜剧》被独立杂志《口袋音乐》以合辑的形式推荐,同一期还有低苦艾等的作品。

“哎/愉快的人啊/和你们一样/我只是被诱捕的傻鸟/不停歌唱……”曼陀铃奏响的旋律混杂着直指内心的歌词,在网络上人肉传播,让更多人记住了“万能青年旅店”这个名字。

2007年左右,万青偶尔来北京演出。好听的旋律,复杂的编曲,诗性的歌词,害羞腼腆的人……万青跟当时北京乐队的气质不太一样。当愤怒和反抗还是京圈摇滚乐最普遍表达的时候,万青充满了困惑和悲悯。

2007年10月,万青去了首届摩登天空音乐节。主舞台是新裤、后海大鲨鱼、刺猬,以及纽约来的Yeah Yeah Yeahs。万青被安排在第四舞台最后一天开场,秋天的细雨纷纷扬扬,他们演了30分钟,很多人还没赶上就结束了。

2008年汶川地震,董亚千27岁生日时,姬赓写了《十万嬉皮》送给董亚千,祝福变成了悲观的总结,十几年弹琴吹牛的日子也该有个说法了,于是他们决定专职做乐队。

2010年,万青的第一张同名专辑《万能青年旅店》终于录制完成,所有歌曲都是在董亚千的家里排练、录制出来的。老乡和小宇帮忙写了文案,讲述了他们的生存和创作状态——“毫无工业标准可言,土法炼钢边做边学,旷日废时,事倍功半。”当时,“土摇”还不是现在语境里的贬义词, “土”并不指落后或媚俗,而是自成一派,寻找一种自己的表达方式和解题思路。

 

忧伤浸透着华北平原

 “夜幕覆盖华北平原,忧伤浸透她的脸”,万能青年旅店在歌词中这么写道。

从地图上看,整个河北像胸腔一样包裹着北京、天津两个直辖市,华北平原被蜿蜒曲折400公里的太行山兀自切成了两半。石家庄位于河北西南部,作为华北地区的交通枢纽,被认为是“火车拉起来”的城市。从北京出发,无论是南下去河南郑州,还是去往山西太原,都会经过石家庄。

建国后,河北省作为重工业基地,依托太行山,采石和矿业迅速发展。为了启动现代化建设,石家庄成为重工业城市,建设了华北地区最大的纺织工业基地和全亚洲最大的制药厂。石家庄本身的地理位置并不利于空气的流通和扩散,整座城市环境污染严重,持续的雾霾,城市好像到处在“落灰”。一位居住在石家庄的朋友回忆说,小时候总感觉空气里都漂浮着一股甜味,后来父母告诉她那是药厂为了提炼青霉素,大量焚烧玉米导致的。

90年代,石家庄经历了国企改革。有几年时间,为了保证首都的环境,大部分企业停工停产。

“傍晚6点下班/换掉药厂的衣裳/妻子在熬粥/我去喝几瓶啤酒……”正如万青歌词里描绘的那样,在日新月异的时代洪流中,普通人往往无所适从,忍耐被动,接受着命运的无常,在人群中隐藏自己。

音乐上,万青受到了欧美60-70年代经典摇滚乐的影响,民谣、布鲁斯、老派摇滚、爵士……歌词上,姬赓坚实的文学功底,下笔既有古诗的气韵,又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杀死一个石家庄人》、《秦皇岛》、《十万嬉皮》、《大石碎胸口》……万青的作品与他们的生活环境有着紧密的地缘性关系,不管是描述生活的无奈、精神的困境、还是转型的阵痛,灵感都源自这片沉默寂寥的华北大地。

 “他们的歌是历史表面的一层浮土,在时代的地下,埋藏着摇滚乐的火药味。”万青第一张专辑的设计师阮千瑞如是说。阮千瑞几度前往石家庄实地勘察、拍摄图像,通过拼贴方式呈现了这座工业城市的面貌:工厂、烟囱、跳台、巨型雕像、阴沉的霾以及唱片封面上高高跃起、翻滚的躯体……当时代呼啸着掠过这座沉闷保守的城市,原本的生活逐步瓦解,谁还会留意那些落入时代缝隙中的人们?

“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揪心的玩笑与漫长的白日梦》

前已无通路/后不见归途“——《十万嬉皮》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杀死那个石家庄人》

 

延迟的传播与回声

在网络时代,万青的音乐作品无需商业流通网络,自有其生命力。《秦皇岛》《十万嬉皮》等在2010年后在豆瓣等互联网平台被广为流传。2012年,台湾的乐评人马世芳评价《杀死那个石家庄人》是中国当代摇滚最精彩的作品。同年,台湾后摇乐队甜梅号与万青一起举办了全国联合巡演。2013年2月,万青第一次在台湾演出,在台北和高雄连演两场。那一年,韩寒和罗永浩都发微博推荐万青,让他们在圈外受到了更广泛的关注。

2014年,万青正式签约摩登天空,但只是演出经纪约。对于创作,摩登并没有约束力。2015年,万青推出全新器乐作品《河北墨麒麟》,还展开了新一轮的演出并于10月开启了新的台湾巡演。这次演出门票场场售罄,在台北千人场馆Legacy的演出,吸引了林宥嘉、伍思凯等到现场观看。后来,田馥甄翻唱了《十万嬉皮》,张悬也翻唱过《秦皇岛》,这形成了一种流行反哺独立的势能,草东没有派对这样的新晋台湾乐队也直言受到了万青的影响。

十年前的万青仿佛猎人海力布一样,提早说出了预言,在延后的时间内一件件成为了现实。无论是“直到大厦崩塌”还是“眼底映出,一阵浓烟”, 一代人在精神世界里企图寻找自我,却又被现实迷失着。 他们突破了石家庄的地域限制,更像是成为了一个时代“丧文化”的代言人。

 

错位于时代的栖居

万青在这样的延迟中,被流量和名气的涡流旋转带动,也被太多人关注束缚着。舞台上的万青,总是侧着身子,紧张甚至木讷,很少与观众有交流和互动。他们不太适应被神话,需要用很长的时间去适应新的生活,调整处世方法。

十年时间,在夜里喝酒、一同听万青的朋友们也都离散了。以奥运会为时间节点,之前大家像是在往同一个方向汇聚,这之后开始人群开始分层,有些人上升,有些人在平流层里继续,有人选择了离开。

万青回到了石家庄,寻找一处适合创作的容身之所,继续创作和生活。随着年轻的增长,乐队成员们少年时期的漂泊动荡、放任自流的气质,在身体内逐渐消退。他们偏安一隅,日常生活以及排练创作逐渐规律起来,对生活运转也有了更清晰地判定。

2019年秋天遭遇拆迁后,万青机缘巧合地租下了河北电影制片厂。“河北电影制片厂”是依照着河南电影制片厂的图纸建造的,施工的时看反了图纸,建成之后,门是反手开的,锁安在屋子里面,红色天鹅绒的窗帘挂在窗户外侧。在这座错落的迷宫里,万青把设备搬进去,改造成了排练和录音的地方。就像一个秘密的基地和城堡,姬赓说:“它鲜明且虚幻,实存又蹈虚,装备齐全,却错位于时代。”

从董亚千家里搬到棉纺二厂,再到河北电影制片厂,这座“不万能旅店”已开门20余年。

 

冀西南林路神游故事

从2015年“河北墨麒麟”专场开始,第二张专辑《冀西南林路行》逐渐浮现。专辑正式发布于2020年12月22日,距离第一张专辑已过去10年。

“发端似乎在2013年,一次出河北去西北,火车钻入太行山腹,景色突然叠加变幻,山脚的村庄还运行着古老仁慈的秩序,而对面山腰,炸药歌舞团的表演拉开大幕,神话握手现代化,启动了荒原上最悲怆的谜语。”

一次远游之后,姬赓写下了《冀西南林路行》专辑的文案,这也是他们多年生活、观察、思考的结果。在飞速发展的中国,华北的悲伤阵痛或许并不具有普适性。只是万青的表达,为每一个失落的人提供了片刻的共情。在时代洪流的冲刷中,个体的迷茫失语与无力成了普遍的情绪。

人到中年的万青依然保持朴素、节制、悲悯,他们像古代诗人一样将视角上移,体会思考,以一种客观及丰富的经验,试图精确地收放自己,描绘那些山川河流、星辰宇宙。

《冀西南林路行》全篇44分钟22秒,器乐演奏和完整歌曲互相穿插,构成一个完整的文本。在音乐上,以吉他做打底,用贝斯或小号勾线,氛围上精心编织制的管乐和小提琴晕染。高太行、文智湧等爵士高手对万青音乐产生了结构性的影响,那些纯器乐的部分也承担着重要的叙事与过渡。董亚千的声音依然清澈、透明、脆弱,飘在最上面明亮悦耳;某些段落里,小河神经质的吟唱和李增辉大开大合的嘶吼是另一条叙事线。

太行山山体是万青此次音乐叙事的主体。用自然与宇宙法则隐喻世间,赋予山川河流人类的爱与疼痛。姬赓写歌词讲究格律,意象之间的冷暖色调,软硬程度都遵循着严格的秩序,尽量平实工整。

在古代,太行山乃是著名的苦寒凶险之地,面对它,曹操曾嗟叹:“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古代神话传说“愚公移山”的故事也发生这里。太行山也是《山海经》和《淮南子》的发生地。麒麟与山雀都出自山海经,他们构成了万青新专辑中书写的两种动物,《山雀》是山间神灵的不自知的灵动与即将招致的危险,《河北墨麒麟》也是从山海经的神话传说里复活出来,冲撞对峙,却似乎永远走不出去……这个时代,无论人类、自然,草木、山河、神灵奇兽,面临的都是同样的困境,新语言或旧语言都无法描述清楚。

新语言 旧语言/该怎样回答 不眠的时间……”万能中年旅店终于在最后一曲晚安曲《郊眠寺》里结束了穿越太行山的神游,与混沌的现实世界接轨。“西郊有密林/助君出重围”,这是最后一句歌词,“出重围”可能是我们这一代人都想要去探索的解围方法,每个人都要找到属于自己的密林。

在河北电影制片厂里生产出来的《冀西南林路行》,一定意义上也可以看作是一部电影原声。这部看不见的电影,就像卡尔维诺笔下那看不见的城市,但却是真实存在的。万青为这部叫做“时代”的电影配乐,没有导演却跌宕精彩。主角是自然宇宙万物,人人都是配角,生活在时代的镜像里,那些反复探讨的抽象名词,都已用音符给予了新的呈现和注解。

时代不需要答案,时代需要的是记录。也许跟万青的所有专辑一样,只有多年之后回望,万青乐队与华北大地的摇滚乐,才会逐渐显露出其真正的价值。

 

 

——完——

作者郭小寒,音乐写作者,著有《沙沙生长》、《生而摇滚》等书。

题图:2015年12月,石家庄的高楼在雾中若隐若现。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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