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大海一向对我很好，让我看到它的各种情绪。” 1905年，法国作曲家克劳德·德彪西的交响组曲《大海》在英国海边的伊斯特伯纳完成，同年10月15日，《大海》由谢维亚尔指挥拉萨姆乐队，在巴黎首演。在组曲中，我们似乎可以听到大海的波涛，它是转化成了音乐的诗歌。

大海对于德彪西的创作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意象。在七岁那年，德彪西的父亲卖掉了小镇上的瓷器店，全家迁往巴黎。在1903年9月12日写给指挥家安德烈·梅萨热的信中，德彪西提到，父亲希望他能够成为一名海员：“你也许不知道，我家里原想让我当一名水手，这可是一个好行当，只是因为生活中的偶然机遇我才没干这一行。但是，我对这个行当依然有着真心实意的感情。” 

即使从未如父亲期盼的那样成为海员，德彪西对大海的崇拜和赞美一次次地出现在他的笔下：““我现在又二次地和我的老朋友——‘海’在一起，它永远是那么变幻无常，那么美丽。它的确是自然界唯一可以使你安份守己的东西。”德彪西曾说：“我的海景更多可归诸于画室中的风景。”

《大海》是德彪西的创作风格的转变之作，德彪西在这部作品中设想出了一套新的贯通法则，让作品在一个游移不定的世界中展开畅游，并且摆脱了固定形态中展示的所有可能性。这种转变让当时的许多音乐评论家发出了质疑的声音，认为他“背叛了自己的音乐”。德彪西这样反驳： “我仍然是一个艺术家，甚至可以说我只是一个艺术家。请相信，我最主要的缺陷就是我仅仅是出于兴趣来创作我的音乐。” 

克劳德·德彪西于1918年3月25日在巴黎去世。在德彪西逝世百年之际，阅读《德彪西画传》中让·巴拉凯对德彪西创作《大海》一曲过程的描述，我们或许会更理解这部作品中如大海一般改变传统的力量，以及德彪西如水一样澄澈的心灵。 

德彪西：“您不喜欢《大海》，这没有什么不好”

文 | [法]让·巴拉凯  译 | 储围围 白沄 宋杭

亲爱的朋友：

请不要太激动，《大海》的创作已经完成了，星期六交给了录制和复制的那些人了。我想休息几天。请您不要埋怨，不要责怪地中海。这仅仅是两天小小的休息。之后，我将一边改编四手钢琴联奏曲（《大海》），一边改变《意象集》（Images）。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满足您编辑的需要。

祝开心快乐，致以我最真挚的情谊！

1905年3月6日 星期一

就这样，作曲家德彪西向他的新出版人雅克·迪朗汇报他的这部可以称得上是管弦乐著作的进展情况。与传闻所说的不同，并不是一次在海边的旅居触发了这部乐谱创作的灵感，而是在勃艮第开始创作《大海》的。他在写给梅塞热的信中说：

“你会对我说，大海并不是完全包围勃艮第的山丘。这里也许很像画室的场景，但我却回忆了无数往事；在我看来，这要比真实的景象更好。对于思想而言，现实也许太过沉重了。”

……

该作品的首次演出是于1905年10月15日在拉穆罗音乐厅举行的，在爱德华·克洛纳和谢维亚尔之间犹豫了很久之后，德彪西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来指挥它的首次演奏。但这似乎已经是次中求好了。在演出之后，德彪西的忠实崇拜者和欣赏者都认为这次演奏是对作品精髓的根本背叛。一直到三年以后（1908年1月19日），在克洛纳音乐厅，当作曲家本人第一次面对乐谱架指挥时，他们才真正领略了这部作品的精妙。

然而在当时大多数评论家看来，真正的背叛者恰恰是该曲的曲作者本人！正如每一位伟大的创作者在其风格转变时都会遇到的那样，德彪西这次也几乎让所有《佩雷亚思与梅丽桑德》的欣赏者失望了。……在1902年夏写给梅赛热的一封信中，德彪西已经驳斥过这一类欣赏者了：

“至于那些希望我永远不要跳出《佩雷亚思与梅丽桑德》风格的人，我会小心地建议他们不要去听我的新作品。因为他们不会知道，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会认为最麻烦的事就是自我创新，而立刻回回家种我的菠萝去了。”

另外，当我们再读一些文章时，比如皮埃尔·拉洛所写的那篇，我们就可以感觉到，一些对德彪西作品所作的欣赏性评论是建立在怎样的曲解之上啊！比如：“第一遍听德彪西那优美的音乐时，我的感觉是，我不是面对着自然，而是面对着经过复制的自然；让人惊叹不已的细致而灵巧的复制，但它仍然还只是复制。……我听不到，我看不到，我感觉不到大海的存在！”然而，另一些评论家，如路易·拉鲁瓦，就知道去聆听音乐本身，而不是只关注标题。尽管他们的分析受到他们所处音乐历史时代的局限，但这仍然不失为值得赞扬的欣赏方法。

德彪西对皮埃尔·拉洛的反驳

我亲爱的朋友：

您不喜欢《大海》，这没有什么不好，我也不会因此而抱怨。也许我会为您没有能够理解我而感到遗憾，也许我会惊讶于在您身上发现了——仅此一次——在音乐评论界中您同行的见解。暂时不要理会《大海》吧！但是我不能理解，你为何以此为理由，突然发现我的其他作品也“缺乏逻辑，并且不过出于对感性的执着和对绘画美的追求就能够立足”。……“绘画美”（pittoresque），这个标志性的词语，人们把什么也看不见的虚幻和准确表达这个词的词义的东西都归纳于此。确实如此！亲爱的朋友，尽管我不懂你所说的音乐，但我仍然是一个艺术家，甚至可以说我只是一个艺术家。请相信，我最主要的缺陷就是我仅仅是出于兴趣来创作我的音乐，而我也因此常常受到毫无善意的谴责！

……我喜欢大海，我带着我们应有的敬畏之心去聆听它的声音。如果说我没有很好地表达出它们带给我的感受，那它也不再与你我之间的关联有关了。您应该能看到，并非所有的耳朵都是以同一种方式来听音乐的。总之，你是在拥戴和维护那些传统，而它们对我而言已经是不存在了，或者至多那只不过是一个时代的象征罢了，何况在当时的时代，这些传统也都并非如人们所说的那样卓越和重要。过去的尘埃并不都是值得敬仰的。

如果说在这之后我们还应该继续我们之间不融洽的关系，那么我要说我不会忘记您对《佩雷亚丝与梅丽桑德》的热情与宽容的辩护。这也许是我写这封信的最佳理由。

1905年10月25日

尽管《大海》充满着音响的光辉与魅力，但从赏析的角度来理解这部作品，可能还会有一些难度。要解析它，就必须抛弃经典解析的常用方法。看来，随着《大海》的创作，德彪西创造了新的音乐技巧。这种创造不是音乐句法上的改变（它仍是比较传统的），而是体现在结构的辩证关系与音响变化的构思之上。音乐在其中成为一个神秘莫测的世界，在创造自身的过程中又渐渐地自我摧毁。我们甚至可以从中发现垂直于水平的投影，看起来像是十二音体系的萌芽。

通过《大海》，德彪西发明了一种推动主题发展的方法，甚至让呈示部与发展部的乐思能够在不间断涌出的状态下并存，从而使得作品能够靠自身向前推动，而不是依赖于先前建立的某种模式发展。

在所有方面，我们都可以指出，这部作品具有让人惊讶的分析与审美上的新发明，值得现今的音乐家们坚持不懈地去研究。对现代音乐家而言，《大海》是作了历史性尝试的一个典型。所有的尝试，哪怕是一个喘息，都无可避免地表现在了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