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一位名为E.B.怀特的踌躇满志的年轻作家决定试一试为刚成立的《纽约客》杂志撰稿。他给杂志送去了几篇文章，没有附上任何投稿信，只在信封上留下盖有自己地址的印章，以做退稿之用。怀特极为害羞，并且一生都是如此。

如今电子邮件早已取代纸质通信，而这个带着他家地址的信封却成了这位害羞作家的救命稻草。用这种方式通信，他们可以通过信箱得到肯定或否定的回复，同时可以避免与编辑建立联系或打交道，甚至不需要和其他任何人交流。多年之后，当他成了《纽约客》的知名作家之后，怀特颇有感触的说道：“那些拒绝自发投稿的杂志社认为我懒散、漠然、自我感觉良好又妄自尊大。”难怪他最喜欢的戏剧是埃德蒙·罗斯坦的《大鼻子情圣》，这部戏剧的主人公就是悄悄为他人写下一封封诙谐有趣、热情洋溢的信件的。只有像怀特这样害羞的人才会把纽约描述成“对于那些追求孤独和隐私这类怪癖的人们来说，纽约正可赐他们所需。”

怀特害羞的特点贯穿了《英文写作指南》（1959）这整本经典写作指南。他这本书参照了自己在康奈尔的教授威廉·斯特伦克之前出版的一本写作指南，他称赞后者是关于“简练言语之美及其本质”的著作。《英文写作指南》提出，好的写作技巧并不能无故成为作者观点的支撑，因为这种技巧只能表明“从务实角度上来说确实有这种需求，尽管事实或许并非如此。”对怀特而言，最好的散文兼具简洁性和自我隐藏的特点。他在1964年写道，写作“既是面具又是揭露”，对那些散文家而言更是如此，“他们必须脱掉自己的裤子，又不能暴露生殖器官。”他认为作家的声音是承载经过伪装的利己主义的工具，而处事圆滑和得体则是这种伪装之中至关重要的部分。

写作本身是否有什么特别吸引害羞人群的特点吗？尼科尔森·贝克、阿兰·本奈特、琼·迪迪恩、大卫·福斯特、J.K.罗琳和加里森·凯勒只是当代作家中写过或谈及过害羞的几个代表而已。英国小说家帕特里克·盖尔最近出资专门举办了针对性格害羞的作家们的北康沃尔图书节。“大多数小说家都极为害羞，他们是生活暗中的观察者，而非闹哄哄的生活掌控者，”盖尔在《卫报》中写道。“我们许多人都不得不克服这一点，同时伪装出一种具有欺骗性的性格以便将暗中观察者的身份继续隐藏起来。”为了让内向的同行们适应，他把图书节控制在小范围的朋友圈子里，只有“一个吧台和大量自制的蛋糕。”

或许写作这项让你不断斟酌自己遣词造句直到感觉对了为止的艺术对于在生活中不善于表达的人来说特别具有吸引力。韦尔兰·克林肯博格认为一名作家最难学习的事情就是个人的写作是“孤立无援的。”“当被传唤站在意义的法庭上，你写下的句子无法从你这儿得到支持，”他写道。“这些句子只是在表述词语本身的意义，那么如果这让你看起来显得荒诞或糊涂的话，又会发生什么？”所有作家或多或少都会认为，当读者阅读时他们自己就在旁边，这能够解释他们真正要表达的意思。但我觉得害羞的作家更少犯这种错误：他们对于撰写孤立的语句并使其代替自己讲话这种做法更为适应。

他们也知道像这样给言语带来生机是非常困难的。“当你说某件事情的时候，确保你此前已经对此发表过看法，”怀特在《英文写作指南》中写道。“你之前提到过这件事的可能性非常大。”经历过漫长的学习才能明白写作时为了明确表达自己的想法而斟词酌句到底有多难。然而在我们这样一个充斥着Skype、推特、状态更新和即时通讯的时代，我们误以为与别人沟通是很容易的事。

 

这只是老问题换了个新面貌而已。法国哲学家雅克·德里达认为从柏拉图的《理想国》开始，整个西方思想的传统都承受着他称之为“语音中心论”的文学偏见的影响，即与历经千辛万苦学习的写作相比，我们凭借本能学习的口语表达是一种更为自然的表达方式。

我们生活在一个尤为注重语音中心主义的时代，对口语表达过于重视，甚至都可以说基本上假装写作就是口语表达了。网络上的散文一个劲地往喋喋不休的非正式文体靠拢，一经发表就引来线下一片批评。短信这种随着对话框从手机左右两侧跳出来的视觉语言正模仿着会话。这一切的后果之一就是对书面句式固定成分的存在产生了威胁：句子末尾的句号。使用短信和发推特时，现在年轻人习惯性地用换行符、表情、飞吻、只有三点的省略号来代替句号，甚至直接丢掉句号什么都不用。在社交媒体上，省去句号传达出了一种随意的感觉，这时回复让人看起来很随意，就像是随口蹦出的段子似的。

2015年一项针对宾汉顿大学学生的研究发现，00后现在认为用句号结尾的短信看起来太过突兀失礼。他们认为发消息的人为了加上句号多花的那点时间其实是不真诚或消极反抗的象征。很能说明问题的是，他们往往在每个字中间加上句号以使自己看起来很生气或表示怀疑：就。像。这。样。

我的主张是害羞的人不太可能受到这种语音中心主义的影响。首先，他们知道口语表达能力并不是与生俱来的。沉痛的教训已经告诉他们口语表达是一项复杂的技能，要想将脑海中漫无边际的想法说出来，头脑、呼吸、舌头和牙齿必须协调合作。像这样要求极高的做法不可能完美地实现。

语言是不断发展的，是自然选择状态下为了迅速跨越将人隔离开的思想差异而创造出的不甚完美的解决方案。害羞的人对于所有语言本质上不完美的一面都有清楚的认识。他们不会被我们总是能够得到他人的理解这种假象所迷惑。他们清楚我们所有人从本质上来说都是不善言辞的，只是有些人比起其他人来说更不善于表达而已。

害羞的人同时也知道写作和说话是不同的。写出来的句子并不是对话框中等待回复的信息。信息发出之后还能添加解释说明，并且通常都是发送给我们认识的人，他们知道我们的习惯和对话语境。但书面句子则是将你的词句形成完整的思想，并且不能指望让别人替你完成。书面句子需要句号是因为它不是一个对话。我们独立写作，出于信仰利用句法规则的力量将意义传达给其他人。

人们往往认为害羞只是远离人群，避开社交生活。但其实害羞还包括将我们的社交本能转移到其他领域，比如写作。我们写作的部分原因在于其他对话方式似乎行不通，同时我们如果要表达出自己的意思就得脱离现实情境。正如害羞那样，写作来源于法国人所谓的楼梯机制（ l’esprit de l’escalier）：即当别人已经离去时我们在自己脑海中进行的对话。

带着这种目的的写作是一种博弈。在这一过程中作家必须要经历数年的孤独，甚至一开始用来改善害羞的方法最后却反而使情况加重了。害羞的作家们根本就不是羞怯，他们其实是在下一个很大的赌注：如果他们幸运的话，他们的作品或许会在很久之后的未来与他人对话。

但这里面也有些带有人类特点的东西在。我们并不是唯一的群居性和能够沟通的物种。如果我们能破译他们的语言，或许会发现鲸鱼、海豚、鸟类和其他拥有复杂语言体系的物种的这些特点更为明显。但我们是唯一将交流的本能转化为替换形式的族群。只有我们能留下可以读取的标记，这些标记当我们不在场甚至死后都能读取。写作是进化为人类的孤独创造出来的解决办法。难怪害羞的人会被它吸引。并且，这也同样适用于你刚刚所读的这篇文章的作者。

（翻译：熊小平）

……………………………………

欢迎你来微博找我们，请点这里。

也可以关注我们的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