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内斯特·海明威同他的意大利出版商艾奥迪闹过一段时间的不愉快，这家受人尊敬的出版社位于都灵，直到今天都还大量印刷着海明威的作品。问题和往常一样，都是关于钱的。海明威抱怨说，艾奥迪出版社都是共产主义者，他们会找寻任何借口来拖欠早该支付的版税。1947年之后海明威对这件事情非常恼火，他甚至拒绝这家出版社再出版自己的作品。因而当我们发现海明威在1955年春天，悄悄地将他名下还在增长的一大笔贷款转为这家公司的股票时，整件事情就更加令人惊讶了。他一夜之间成为了艾奥迪出版社的主要股东。海明威在金钱问题上通常非常谨慎，因而长期以来以经营不善著称的艾奥迪出版社，对他而言很难说是一个安全的投资。但是在持有自己作品所在出版社的股份之后，海明威希望能方便自己将不断增长的意大利版税拿到手。

作为一名作家，海明威在意大利的起步是比较晚的。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当他在英语世界被尊称为最为杰出的天才之一时，他在意大利却是不受欢迎的作家。早在1923年，海明威就登上了黑名单，那时他还是《多伦多明星报》的一名年轻记者，他将墨索里尼描述为“欧洲最虚张声势的人”。1927年他为《新共和国》写了几篇嘲讽意大利法西斯主义的文章。但是，真正使他成为墨索里尼政权的眼中钉的，是他1929年出版的小说《永别了，武器》，这部作品不仅表现出反军国主义的倾向，还有着对卡波雷托战役后意大利溃败的强有力描写。在海明威对西班牙内战中共和国一派表达支持之后，他的坏名声更加坚固了。

因此，在法西斯盛行意大利期间，海明威的书被禁了。当时其他美国作家，包括辛克莱·刘易斯、威廉·福克纳、约翰·斯坦贝克和约翰·帕索思等作家的作品在意大利都得以翻译出版，并收获好评如潮。1943年墨索里尼政权一倒台，出版商们全都蜂拥而至，希望自己能买下海明威的小说版权。1944年初夏，在将军马克·克拉克的军队解放罗马仅仅几个星期以后，《太阳照常升起》第一个意大利语版本就出版了，是由一个名为Jandi Sapi的小公司出版的。很快北意大利解放，海明威的其它作品，如《永别了，武器》《丧钟为谁而鸣》和《有钱人和没钱人》，也都在接下来一年里被不同的出版社相继出版了。这些作品的第一版都是匆忙翻译的，因而比较草率；甚至连哪一家出版社拥有哪一本小说的版权，或者究竟有没有版权，都很难说清楚。

为了把事情搞清楚，海明威同意他的代理人去和艾奥迪出版社签订几个合约。这是一家刚成立不久的左倾文学出版社，它手中还有一份同其他美国知名作家签约的名单。1947年初，这家出版社就已经确保了包括《太阳照常升起》《<第五纵队>与头四十九个短篇小说》《非洲的青山》《午后之死》、《有钱人和没钱人》在内的小说的版权，因而在战后争夺海明威小说版权方面显示出压倒性的优势。但是他们却没能获得海明威的两部巨作——《永别了，武器》和《丧钟为谁而鸣》的出版权。

阿诺多·蒙达利称，根据战时在瑞士签订的合约，这两本书的版权归于他自己在墨索里尼时代建立的阿诺多·蒙达利出版公司。1945年春，蒙达利给海明威写了一封虚情假意的信，这封信是由最基础的英文单词写成的。在信中，他恳请做海明威在意大利的“专门出版商”。他写道：“我本想早点把你的名声传开，尽可能地让更多人知道，当时意大利人几乎没听说过你。因为我知道如果让公众接触你的诗学世界，将有益于他们的道德和文化。”他说他本来可以更早一点儿写这封信的，但是被“严苛的法西斯禁令”给阻止了。蒙达利当时是法西斯党的会员。

可以理解的是，海明威自然不想让一个前法西斯分子来传播自己的作品，至少1945年春天的他不是这么想的，当时大部分意大利还处于废墟之中。他没有给蒙达利回信。尽管如此，一系列的法律裁决仍然将《永别了，武器》和《丧钟为谁而鸣》这两本书的版权判给了蒙达利。界线就此划下来，在冷战时期，艾奥迪和蒙达利成为了竞争对手。

三年以后，1948年9月，海明威和他的第四任妻子玛丽·威尔什一同航行去了欧洲。他们原计划在戛纳登岸，然后沿着普罗旺斯环游，但是一系列机械故障迫使船只停靠在了热那亚码头。海明威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回到意大利了，1918年他在这儿做前线志愿者的记忆此时如潮水般袭来。他驱车带玛丽去了斯特雷萨，他曾在马焦雷湖畔养伤，在这里度过一段时间。

斯特雷萨恰好离梅伊纳只有半小时的距离，蒙达利在这个湖滨小镇有一座家庭别墅。在得知海明威就在附近之后，这位出版商非常高兴，战后他一直在重建他的公司，于是借机邀请海明威前来吃午餐。自从他初次尝试赢得这位作家的欢心以来，已经发生了太多的变化，当初海明威所表现出的疑虑或担心，在新的政治气候下已经不复存在。现在的蒙达利在政治上同西方形成联盟，和亲共产势力的艾奥迪相比，前者对海明威更有吸引力。海明威很开心地接受了这个邀请。

蒙达利六十岁，他体型健壮，非常有活力。他长着一只大鼻子，瞪着一双眼睛，还戴着一副大框架眼镜。他在别墅热烈地欢迎海明威的到来，就在这同一栋别墅里，他在战前还曾宴请过托马斯·曼、辛克莱·刘易斯和其他许多作家。他临时唤来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及各自的家眷，一同进餐。在这顿漫长的午餐中，大家尽情地饮着酒。饮乐过后，海明威被蒙达利热情的招待打动了。他十分高兴地得知意大利版的《永别了，武器》和《丧钟为谁而鸣》已经产生了超过一百万里拉（1，600美金）的版税，蒙达利从版税中抽出了400，000里拉的现金（约等于650美金）给他，在1948年，这些钱足够海明威夫妇在意大利度过许多个星期的好日子了。

海明威回到斯特雷萨以后，他仿佛依然浸浴在梅伊纳那段愉快时光的余辉之中。在酒店的大厅里，他看到了正在等着他的36岁的朱利奥·艾奥迪，他是艾奥迪出版社的创建人和所有者，在态度和脾性上，他都与虚张声势的蒙达利有很大的不同。艾奥迪来自于一个富裕的地主家庭，他的父亲路易吉·艾奥迪是新当选的共和国总统。在同作家打交道时，每当涉及经济方面，艾奥迪总是显得十分机智又阴晴不定，甚至还有些狡猾。他所主持的公司在这十年多一点的时间里，就已经获得了巨大的影响力和声誉。

艾奥迪还带来了两名才华横溢的年轻编辑。一个是32岁的娜塔莉亚·金兹堡，她是利昂纳·金兹堡的遗孀，性情坚定。她的丈夫利昂纳·金兹堡是艾奥迪出版社的建立者之一，后来被纳粹折磨致死。另一位是24岁的伊塔洛·卡尔维诺，他刚出版的小说《通向蜘蛛巢的小径》是一部杰作，那是他的第一部长篇，讲述了利古里亚大山中的反抗运动。卡尔维诺和他的许多同时代人一样，伴随着偷运到意大利的外语版海明威小说成长起来，他视海明威为偶像。但是如今，态度发生了转变，特别是在左翼文学圈子中——卡尔维诺不久前加入了共产党，这使得他在对待海明威的作品时，开始采取一种更加具有批判性的视角。

不过，他们在斯特雷萨的这场会面上，并没有时间来批评海明威的小说。朱利奥·艾奥迪原本希望能够让作者交出他那本谣传已久的新小说，这将使得他在同蒙达利的对峙中占据上风。但是海明威手中并没有新的小说，而且他已经向蒙达利承诺要把自己的下一部作品给他。不管怎么说，艾奥迪什么时候才能支付他版税呢？艾奥迪说这是当时严苛的货币法律的结果。可当海明威告诉他蒙达利已经支付了自己40万里拉现金的时候，艾奥迪极不情愿地开了一张50万里拉的支票。金兹堡夫人在离开斯特雷萨时，为海明威腐败的生活方式感到非常气愤，即便这个钱本来就是他应得的收入。

海明威在他余下的日子里一直同蒙达利站在同一阵营，但是艾奥迪出版的5部作品却始终收入甚丰。1954年底，艾奥迪出版社的欠款达到了9，394，244里拉，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数目，并且还在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增长。考虑到公司糟糕的财务状况，即便艾奥迪想要这么还清这笔钱，也很难想象他将以怎样的方式去履行债务。

1955年，董事会为挽救公司批准了价值8亿里拉的资本注入，朱利奥·艾奥迪暗示海明威，他可以用出版社的欠款，认购其中的部分资金。这个提议远非海明威本人做事的风格，它看起来根本就行不通。艾奥迪说这话只是做出友好的姿态，以此为自己多争取点时间。结果，令所有人震惊的是，海明威居然同意了。他真的买下了价值5百万里拉的庞大股票。本来大部分的注入资金都已经认购过了，因此没有足够的剩余股票用来容纳这一大笔资金。最后，艾奥迪管理部门凑齐了320万里拉的股票，并且在1956年6月，将所有权证书准时放在了海明威在国民劳动银行威尼斯分行的账户名下。

海明威雇了一个会计同艾奥迪制定支付计划，以此确保自己能收到累积下来的版税，这个版税将以分期付款的方式完成，每个月30万里拉。最终，他借助股东的优势，将能拿回艾奥迪出版社本该支付给他的很大一部分钱。但是他手中的股票变成了一项糟糕的投资，即便艾奥迪公司的文学声誉在持续增长，但财政依然十分困难。到1958年，海明威认定他所持有的股票确实是一钱不值，他也没有把它们卖掉。这些股票最后在威尼斯分行渐渐萎靡，直到1961年海明威本人去世。

80年代中期，在经过多年的财务困境后，艾奥迪出版社最终进入破产管理阶段。但是它作为出版社的声望却仍然在那里，1994年它找到了一位买家，仿佛报应一般，这个买家不是别人，正是蒙达利。最后，蒙达利和艾奥迪都被收在了西尔维奥·贝卢斯科尼旗下，这使得海明威在意大利有了一位唯一的出版商。

(翻译：朱瑾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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