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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闻编辑 | 姜妍
心理学正在迅速从边缘走入中心。从社交平台到日常对话,越来越多的人用“原生家庭”“MBTI人格”“NPD”“高敏感体质”等词汇描述自身状态。这些原本属于诊室的专业术语,如今成为了人们理解痛苦、讲述自我的通用语言。
中国的“心理热”并非一蹴而就。从1990年代《知心姐姐》式的大众启蒙,到2008年汶川地震后国家层面对心理干预的认可,从“积极心理学”的流行,到近年来描述疼痛、创伤和内心挣扎的心理语言的兴起。
“自我”成为思考单位,并非理所当然的事情。正如人类学者张鹂所言,“自我”一词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一个新概念。在集体主义占主导地位的年代,个体往往被嵌入社会角色中。改革开放后,中国人才开始带着“自我”的眼光探视周遭,国家在社会保障中的退出,也带来了责任的个体化——心理语言,开始成为理解痛苦、寻找出路的替代性支持系统。
“心理热”既是文化现象,也是一场社会变迁的折射。界面文化发起“探秘中国心灵”系列报道,尝试从多个维度审视这场心理热:它如何进入我们日常生活,又如何塑造我们的感知和经验?在感受被迅速命名的此刻,我们希望重新提问:我们为何如此需要心理学?
今天刊发的该系列第三篇报道,聚焦心理咨询师陈海贤,探讨心理学如何从“找问题”到“找出路”。

咸涩的海风裹着渔网的腥气,在浙江一座小岛的屋檐下打着转儿。少年陈海贤伏在灯影里,笔尖划过作业本的沙沙声,是渔村夜晚的注脚。在这里,“读书”是挣脱宿命的唯一缆绳——家人殷切的目光,沉甸甸地压在他肩头。“考不上大学就得当渔民”的念头,像涨潮时的海水,无孔不入,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紧迫感。
正是心头那挥之不去的“不够好”的阴影,驱使着他在书海中探索追寻。在翻阅阿尔弗雷德·阿德勒的《挑战自卑》时,少年陈海贤感到仿佛有微小的火星溅落心田,倏地点燃了什么。正是这束不期而遇的光亮,为他照亮了前路,引领他推开了心理学殿堂的大门。
高考放榜,陈海贤如愿考入了心理学专业,那是1999年。可是,焦虑和不安并未随海风飘散。大学四年,每逢重大考试、当众发言,或是与重要人物相对,他总担心自己会失控到崩溃。纵使他已预知这份惶恐,失控感还是会如期而至,令他面红耳赤,心跳加速,虚弱到脱力。
最终走出困境的方法,并非与那名为“焦虑症”的巨兽的搏斗。多年后,陈海贤忆起往昔,他觉得自己从未真正战胜过那只巨兽,只是悄然从那场旷日持久的内心战役中抽身而去,开始凝望更广阔的世界——春天的花,秋天的月,美好的爱情——心中的焦虑便如晨雾遇见朝阳,渐渐消散远去。原来,人本不需要先征服焦虑,再去关注身外的世界;欣赏世间万物,本身就是解开心锁的钥匙。
如今,作为深耕自我发展与家庭治疗领域的学者兼实践者,陈海贤愈发清晰地看到:人们太容易陷入“找问题”的惯性漩涡,急切地为自己和他人贴上种种标签。然而,比揪出“问题”更迫切的,是学会调转目光——去寻找那条属于自己的“出路”。“找出路的心理学,才更贴近人的真实经验。”
从反思自我到关爱自我
2012年,从浙江大学心理学博士毕业后,陈海贤留校任教,他在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任专职咨询师。对于这份工作,他曾经打过一个比方。河流的下游总有人不幸溺水,为此,人们在岸边建立起一套高效的营救体系——救援队随时待命,医院设备精良。然而,很少有人会抬头望向河流的上游,追问一句:“为什么那里总有人落水?”
某种意义上,心理咨询师常常驻守在河的下游,专注于救助落水者。他们日复一日地与形形色色的心灵困境打交道,向人们解释焦虑、抑郁、强迫,以及种种或能命名、或难以言状的复杂心理问题从何而来,又该如何缓解。
但陈海贤深知,那些令人痛苦的症状,从来都不是故事的全部。它们只是跌落激流后挣扎的身影。于是,他决定“不时溯流而上,去上游看看”。“全心投入的生活、拼搏收获的喜悦、和谐真挚的情感、幸福充实的人生。这才是我们所要追求的东西,这才是河的上游。我们因为在这些问题上不知所措,才会失足掉进河中。”
带着这份追寻源头的信念,他开设了“积极心理学”通识课。这门课效仿哈佛大学的“幸福课”,将目光投向个体与社会的积极面向,探索如何构筑更丰盈、更有意义的人生。
在教学中,陈海贤观察到一个令人深思的现象:即便身处国内顶尖的985、211学府,许多学生依然深陷与他人比较的漩涡,内心萦绕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挫折感——仿佛自己本该属于清华北大那片更高的天空。比如有个优秀的学生就这样告诉他:“当年高考,我在努力压榨每一道题,每一个分数,如果某个题目丢分了,我就会有深刻的罪恶感,觉得我对不起父母。”
在陈海贤看来,这种普遍存在的焦虑,根源在于整个教育系统——甚至整个社会——无形中将所有学生推上了同一条跑道。分数,这个单一而冰冷的标尺,成了衡量个体价值的唯一准绳。
明明足够优秀,却在周遭的对比中不断品尝挫败的滋味,成了不少人校园生活中挥之不去的阴霾。当这些学生走出象牙塔,攀比的标尺却并未消失,只是悄然转换了刻度:从学业成绩,变成了公司的光环、房子的大小、婚姻的有无、伴侣的背景、孩子的起跑线……攀比的对象如走马灯般轮换,焦虑与失落却始终紧紧相随。
这何尝不是一种时代的病症?陈海贤洞察到,人们习惯性地将失败归咎于自身的无能,却鲜少将其视为通往成功的垫脚石。这种认知偏差,正是滋生强烈挫折感与巨大焦虑的温床。
为此,他引入了后现代心理治疗中的“叙事疗法”来帮助人们破局。陈海贤认为,当逆境来袭,关键在于将其编织进我们的人生故事,并赋予它新的意义。他注意到,太多人沉溺于讲述“污染式”的故事:人生本是一帆风顺,只因一步踏错,便步步失守,最终只能在懊悔的泥沼中沉沦,被过去吞噬。而真正能引领人走出困境的,是“挽救式”的故事:纵使前路荆棘密布,我们依然能凭借不懈的努力与探索,在艰难跋涉后,最终迎来柳暗花明。
彼时,学生们常因自觉不够优秀、不够努力、不够自律而陷入焦虑的漩涡。普遍的“拖延症”是萦绕在他们心头的另一片阴云。然而,陈海贤察觉到,今天人们关注的焦点已然发生了变化。他说,那时的年轻人心中多少萦绕着一种“人定胜天”的乐观信念,仿佛在无声宣告:“机遇就在眼前,只要我能战胜拖延,就能牢牢把握。”人们更倾向于向内审视,反思自身的不足,而鲜少质疑外部要求的合理性本身。
可当“内卷”、“躺平”等词汇成为讨论的焦点后,一种变化悄然发生。年轻一代开始减少对自我的苛责与强迫,转而更珍视内心的安宁与自我关怀。他们渐渐明白,许多困扰并非源于个人的过错。
“当下有许多年轻人存在着时代性的迷茫,他们想要努力去追求自己的未来,然而努力之后,要么变得极为辛苦,要么就陷入想要努力却没有努力的途径,进而会去思考自己的这些努力和奋斗究竟有何意义。”
陈海贤听到有人开玩笑说,现在谈幸福,已经是一件奢侈、遥远的事,现在的主题是“活着”。他将“躺平”状态与潜在的抑郁情绪联系起来,分析道,其根源在于一种深切的无力感——仿佛无论做什么,希望都渺茫,成功都遥不可及。参与竞争似乎只意味着徒劳的失败,在某些时刻,行动本身仿佛只会招致痛苦与挫败。为了逃避这种令人窒息的感觉,人们渐渐收拢羽翼,将自己封闭在无形的茧房之中。
面对这种弥漫的困境,陈海贤强调:“没有成功,也没有所谓的失败”,“成长比成功重要”。他曾向学生传授追求幸福的秘诀:“三个字,看脚下;一句话,控制自己能控制的东西。有人说看脚下,会走不远?错了,脚下的路绵延不绝。”
自我的转变
曾经,陈海贤深信学术殿堂是创造与生命力最为丰盈的所在。然而,当他真正踏上心理学博士的求索之路,才渐渐看清一个鸿沟:大学里精心讲授的心理学,与普罗大众内心真正关切的心理学,仿佛身处两个世界。
象牙塔中的心理学,最引以为傲的是其严谨的实验设计和精确的统计分析。它的核心目标,是运用科学这把锋利的手术刀,将人类那些普遍适用的认知过程,从纷繁复杂的生活情境中一丝不苟地剥离、抽取出普适规律。在这个过程中,人的温度——那些鲜活的情绪、微妙的关系、独特的生命体验——常常被视为需要被严格“控制”甚至“排除”的干扰变量。
“大学里的心理学,两头都没有‘人’。”陈海贤这样告诉界面文化。研究的对象固然是人,却是一个被高度抽象化、符号化的“样本”;研究者自身,则被要求最好如精密的仪器般冰冷客观,任何带有个人色彩的反应,都可能被视为污染数据的“噪音”。这与他渴望贴近真实、鲜活人性的初衷,背道而驰。
于是,他心中燃起了成为心理咨询师的渴望。然而,咨询室里的工作——倾听个体的挣扎,抚慰心灵的创伤,探索关系的迷局——却难以符合学术论文追求量化与普适的规范。在大学的评价体系里,这份贴近人性的努力,难以找到坚实的立足之地。
为了追寻心中的罗盘,陈海贤踏入以家庭治疗闻名的专业机构“家之源”(Aitia Family Institute),师从李维榕博士。而李维榕的老师,正是结构派家庭治疗的泰斗——萨尔瓦多·米纽庆。在李维榕的引领下,陈海贤眼前豁然开朗:他领悟到,在关系这张无形的巨网中,人与人之间的行为与角色,如同精密咬合的拼图碎片,彼此塑造,共同构成了当下的模样。系统里没有孤立的好坏,如同古老的阴阳智慧,看似对立的两极,实则相生相济,矛盾统一。
2019年,陈海贤做出了一个重要的抉择:离开熟悉的大学校园,成为一名自由执业的心理咨询师。那一刻,焦虑与迷茫如同潮水般在他心中交织翻涌,他一度怀疑自己是否太过轻率。然而,内心深处又有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在回响:这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转折,或许蕴藏着非凡的意义。
正是在这样的困惑与期待中,神话学家坎贝尔的“英雄之旅”理论,恰好为他解读这段经历提供了钥匙。在《了不起的我:自我发展的心理学》一书中,他这样写道:“人是通过编织自己的故事,来应对艰难的时刻,完成转变的。”他建议读者建立自己的英雄之旅。“英雄之旅的故事里,所谓的英雄都只是一些接受生命召唤,到不平凡的境遇里的普通人。”

台海出版社 2019-10
如今,陈海贤运营着一个“自我转变训练营”,累计有1000多位学员曾在这里学习。在《走出黑森林:自我转变的旅程》一书中,他记录了学员S的故事。S是一位资深的HR,她对裁员的工作感到难以忍受。因为她不仅见到组织冷酷的一面,还不得不参与其中。她想过转行做教练,给他人提供帮助,但这一工作却很不稳定。
针对S的故事,陈海贤阐述道,人永远面临着自我和现实的矛盾。如果个体过于屈从现实,就会失去内在力量。真正的成长体现为一个递进过程:从初期的顺从现实,到继而的反抗现实,最终实现对现实的超越——无论现实如何,都能保持自信,始终基于自我进行思考,达到此境,方为“找到自我”。关于S的后续故事,书中并未提及,而陈海贤给出的建议是,S在原工作中依然可以去探索一些帮助员工的做法,保持她温情的、助人的自我。
陈海贤看到,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受害者心态”,就是在自我与现实的矛盾中失衡。其实,人并非环境的提线木偶,关键就在于回归“我想怎么样”的主体意识,就可以重新获得选择权。
《走出黑森林》中,还记录了学员阿朵的故事,自童年起,阿朵一直遭受着母亲的贬低与辱骂,在阿朵母亲眼中,这是一种表达亲近的方式。阿朵一度努力迎合着母亲。渐渐地,她发现自己永远达不到母亲的要求,就从顺从转为反抗,她渴望母亲能接纳真实的自己。可母亲眼中看到的,却只是一个“不听话”的、让她失望的女儿。阿朵走入婚姻,又走出婚姻,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将生活搅得天翻地覆,这是她向母亲发起的一场无声而惨烈的报复。

新星出版社 2025-3
面对阿朵的故事,陈海贤向界面文化道出了人性中的一种矛盾:从关系的角度,人深陷自我和归属感的矛盾。既想要成为更好的自己、释放潜能,又需要归属感,渴求重要他人的认可与爱,希望获得群体认同。很多人为此不惜以压抑或者失去自我为代价。“重要他者否定我时,为了获取他们的爱,我可能被迫内化这种否定,将其纳入自我概念。可是长期自认’不好’,会滋生委屈、痛苦和愤怒,进而引发反抗。这是在关系里长出自我的过程。人可以从一个原本依附的、顺从的、弱小的角色,慢慢成长为主动把握人生的自己。”
他看到,对于阿朵来说,其实疗愈自己的最好方式,是把自己的世界变大,让其他关系充斥生活,让其他信息充斥头脑。
自我与他人
如今,陈海贤在他那方承载着许多成长故事的工作室里,紧凑地编织着自己的日常:组织自我转变训练营,进行线下的咨询,还要定期直播,解答网友的问题。
“关系是不幸福的根源。”陈海贤说。他的老师李维榕也曾经写道:心理毛病全是出于人与人的关系问题,只是处理这种关系问题的手法,各派不同而已。
因为人际关系的复杂性,当下世界“社恐”(社交恐惧)人群日益增多。陈海贤分析称,人际的摩擦令人痛苦。对深度关系的恐惧普遍存在——当我们靠近他人,对方就会成为重要的他者,其反应会影响到我们的自我感受。“所有的走近都会包含很多的差异,差异很容易变成控制,变成痛苦,有一些人为了防止这种麻烦,干脆社恐就好了。”
可是,不想面对社交的痛苦,就要承受孤独的煎熬,回避成长的阵痛,就要面对就是虚无的深渊,躲开抑郁的痛苦,要面就要面对焦虑的折磨,“反正都是痛苦,就得选择一样”。
陈海贤发现,在人际关系中,面临痛苦时,人们常会陷入“找坏人”的游戏。在《世界需要坏人》一文中,他写道:“孩子责怪父母、父母责怪孩子,妻子觉得丈夫是NPD,丈夫觉得妻子是控制狂,员工觉得老板剥削,老板觉得员工懒惰……我都由衷地羡慕。他们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坏人,把所有的精力用于憎恨斗争和反抗,而不用让自己的人生剧本因为过于复杂而变得无解。”因为,如果坏人不存在,“爱和恨是纠缠在一起的;对和错是模糊不清的;受害者也是施害者,反过来施害者又是受害者……如果没有坏人,这种模糊和矛盾,会把人憋出内伤。”
面对至亲至爱之人带来的关系难题,许多心理学爱好者,甚至部分从业者,常倾向于使用“原生家庭”、“NPD”(自恋型人格障碍)等标签来简化理解,试图用概念的快刀斩断乱麻。但在陈海贤看来,这些标签往往流于空泛,失却了具体情境的血肉。他指出,“原生家庭”的意涵只能在具体关系中显现——当一个人用它来诉说父母造成的伤痕,试图在倾诉中获得理解与共鸣时,这个词才真正拥有了生命。
对于标签化的诊断,他更是持审慎态度:“我甚至都不知道NPD是什么意思。如果有来访者称其伴侣是NPD。我会问,这是什么意思?他那样做有原因吗?往往深入探究才能发现具体原因。”
有一次直播中,一位女性倾诉:弟弟自幼患病,母亲多年进行了悉心的照料,目睹母亲的苦楚后,身为姐姐的她决心不能让母亲操心,并努力给予温暖,可是到头来,母亲的话题永远围绕着弟弟。她曾经给妈妈寄了一块玉坠,却没有任何回应。打电话过去,妈妈只说收到了,就开始讲弟弟的近况。
她问:“母亲爱我吗?”
陈海贤告诉她,母亲的爱是存在的,但这是一种把女儿视为自身延伸的爱。所以,母亲受苦,便觉得女儿受苦理所应当,母亲委屈,也认为女儿委屈天经地义,因为女儿就是自己。只是母亲并没有看到这是对女儿的剥削,因为她们自己也是这样被剥削的。同时,弟弟也是家庭的牺牲者,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无形中暗示着他的无能,母亲的照顾把他变成了一辈子需要被照顾的人,这未必是弟弟的意愿。
在咨询中,陈海贤并没有把母亲、弟弟或者任何人贴上标签,而是致力于理解各自的处境。陈海贤告诉界面文化,人是关系的动物,一切意义都在关系中生成。陈海贤反复强调,要“See people in context”(从情境中理解人)——从个体所处的关系网络和具体情境去理解行为,这样,就能获得更开阔的视角。“一株植物生长不良,如果只归咎于植物本身,便忽略了阳光、土壤、风向等系统因素。着眼于系统,才能找到出路。”
原生家庭、两性关系,都是陈海贤工作中常常涉足的“关系”领域。他看到近年来关于女性独立的讨论变多了,这是重要的社会思潮,但他认为不应该把“独立”简单等同于“被压迫者反抗”。他这样理解“独立”:“独立意味着能以平等、自主的姿态(而非由你定义的角色)与他人合作,共同欣赏彼此的美好,携手应对关系中潜在的伤害。独立是合作的基础,可是如果只有对抗没有合作,那并非独立而是纠缠。”纠缠,意味着关系里的人彼此紧密联系又相互折磨,渴望脱离却无力改变。破解纠缠之道,并非宽恕对方,而是为自己创造空间,摆脱关系的桎梏以发展自我。他进一步阐述,真正的“独立”应能兼容依恋与享受个人自由空间。陈海贤希望社会能尽快度过两性对立的阶段,重拾对彼此真诚的兴趣。
同题问答:
界面文化:你如何看待当下的心理学热?
陈海贤:其实心理的需要是一直存在的,因为人的困境一直存在,但是以前有文学,有宗教,有邻里之间的关心来解决。现在单独成立了心理学学科,我们对它有很多的幻想。而且这个时代面临着很多的变化,带来某种焦虑,带来新旧自我的更替。所以心理学热反映的是我们渴望我们的情感被理解,渴望有人指导我们的人生发展和变化。但其实,心理学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过一段时间我们就会有别的热了。
界面文化:你如何看待这样的说法:心理学会把责任都推给个人,仿佛社会就不需要承担什么责任?
陈海贤:责任这件事很奇怪的,问题出现的时候,人是在一个系统里,所以说谁的责任是什么意思,要给他判刑吗?心理学里我们会谈到,我们要自己去改变,去负起责任。意思是说,你的人生是你的责任。你选择用什么方式去应对外在的挑战,是你的责任。
界面文化:你如何理解年轻人在“躺平”与“内卷”间挣扎?你会如何建议?
陈海贤:以前的竞争是一种隐性的承诺,只要好好努力,就有好工作、好生活,现在这种承诺消失了。年轻人不想陷入无谓的竞争,在竞争中消耗自己,因为对他们来说没有意义感。很多人就想,我再努力考上名校又怎么样,已经失去了卷的意义,所以他们选择了躺平。可是,人有一种本能,希望自己能够最大程度地发展自己的潜能,让自己变成更好的人。所以人必须要做事,必须享受成就感,这不是为了在竞争中赢过别人,而是为了克服自己的不足,让自己成长。
界面文化:“韧性”总被拿来描述个体如何抵抗冲击,在一个高度不确定的时代,你觉得它意味着什么?我们可以如何维持一种不被打散的韧性?
陈海贤:罗曼·罗兰说的那句话:真正的英雄主义是你认清世界的真相,依然热爱生活。我们首先要认识到,世界就是不完美的,有很多灾难、危险和不确定,我们会面临生老病死。之后我们再问:我要选择以什么样的方式生活呢?我能不能仍然对生活保持某种热爱呢?我能不能去寻找新的人生意义?这就是韧性。
界面文化:很多心理学词汇比如原生家庭、MBTI人格、NPD……都非常流行,怎么看待人们依赖各种术语给自己或他人贴标签的趋势?
陈海贤:当自己情感受伤了,每个人都会试图去理解自己的情感是怎么回事,以及让别人理解自己的情感是怎么回事。可是他们不知道,理解问题和解决问题是两回事。很多妻子来见我的时候说自己的老公是NPD。这是什么意思?她的老公是不是NPD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借助这个词去控诉老公对自己的伤害。这样说的时候,一般她老公就会否定,说自己不是NPD。这些名词乱飞,表达的只是我在关系中受伤了,希望你看见,可是越是这样,对方就越看不见。(为什么?)如果我说你是NPD你接受吗?(我不接受,我感觉自己被贴了标签。)
MBTI是另一种了,它好像比星座稍微科学一点,但也没有科学多少。共同之处在哪?它代表了我是这样看待我自己的,所以我也希望你这样看待我。(有人用弗洛伊德的词“细微差异的自我迷恋”来评价MBTI)我没有听过这个词,但我觉得对。弗洛伊德和荣格是死敌,荣格是提出MBTI的理论——人格原型的人。这样的话你就知道了,弗洛伊德是不会理睬荣格这一套的。
界面文化:有没有什么方法或者经验,在你感到混乱或失衡的时候能让你平静下来?
陈海贤:为什么我们在遇到焦虑的时候要让自己平静下来?也许焦虑里有我们忽略的、对我们有价值的领悟。人不是一定要静息到像乌龟一样,才算最完美的状态,谁说负性的情绪没有价值呢?
(本文按语部分写作:徐鲁青)
参考资料:
《一段往事(by陈海贤)》http://www.xlzx.zju.edu.cn/2012/0618/c55640a2236062/page.htm
《一条河的下游和上游(by陈海贤)》http://www.xlzx.zju.edu.cn/2012/1017/c55640a2236069/page.htm
《世界需要坏人》https://mp.weixin.qq.com/s/n5SELPZ_EfT2lXpFQjvl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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