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一只体型很小的苍蝇一直在我(作者Stephen Cave是一位研究死亡问题的哲学家)桌子旁边飞来飞去。真的是只名副其实的小苍蝇。它体型非常非常小,我猜它是只果蝇。它落在我前面某处,停了下来。我挥手把它赶跑了,于是它又乱飞起来。之后它再次停下,我又想用手把它赶走。但这次我的目标落空了。似乎就那么一毫米的距离,我的手不是落在苍蝇的边上,而恰恰打中了它。于是,本来只想着驱赶苍蝇的动作却变成了拍打苍蝇的动作。
这只苍蝇的体型如此之小,甚至完全不能与我手指的压力相抵抗。毫无意外地,它变成了一堆黑色的印记。当然并不是血淋淋的印记,甚至没有任何的细节和变化——无论如何,在我的肉眼看来是这样。只是一个小小的、匀称又模糊的印子而已。
当然,我并不是生物学家,但我也还是知道苍蝇也是动物,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昆虫。因此,它有着翅膀、腿、眼睛、触角以及一系列的内脏。反过来,这些部分又都是由细胞构成,每个部位都非常复杂。而在这些细胞和其他东西当中的,是这只苍蝇的基因。这些基因展现了一段数百万年来异常古老复杂的历史,而这只苍蝇的内脏里还存在着无数有着自己基因和目标的细菌。一个世界包含着另一个世界,现在全都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印记。我已经很难将它与刮痕和咖啡渍区别开来了。一段生命的历史在我眼前铺展开来,如果我能解读它就好了。
至此,我想读者们可能会分成两派。占大多数的那部分会想,‘管他呢,一只苍蝇而已。’这对我来说,确实是合理的观点。每时每刻都有大批苍蝇死去——不管我是否有意为之,有些确实死在我的手上(有些时候我确实想这么做)。夏季的夜晚里,我坐在自己家的阳台上看着雨燕尖叫着向下俯冲的壮观场面。当然,这一壮观的展示同时也意味着昆虫的大批死亡。
另一批读者或许只占小部分,他们会对我随意滥杀这种小生命的行为感到惊恐,也会被这种糟蹋和我粗心大意的愚蠢行为吓到。对他们而言,我就是个傻子,说得好听点是愚昧无知,说难听了就是心狠手辣。这对我来说,也确实也是个合情合理的看法。尽管我总是写文章,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一失手毁掉的复杂性和美丽,远远超出我所能创造的。
因此,我同时认为苍蝇的死根本微不足道,又把它看做一种不幸,也完全说得通了。思考这类问题总是让人感觉不舒服,但是在这个例子中,这种失调却有着更为普遍的反响,反映出关于买什么、吃什么、杀什么等等其他无数的问题。我们的人生哲学和对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的理解,以及和我们与地球上其他居住者的关系……这些问题之间存在各种矛盾。事实上,我们并不知道关于死亡我们该思考些什么:不是苍蝇、狗或者猪的死亡,甚至也不是我们自己的死亡。
这确实是个问题,因为自然界就是一个让人始料不及、不停向前的死亡派对。例如,我会经常带我的孩子去一个大公园。那里有许多池塘,春天时我们会在池塘中寻找蛙卵。这些像汤一样的胶状物正在酝酿许多的生命。每一团都有着几百甚至成千上万的卵。我们下次再去的时候,这些池塘将被蝌蚪占领,就像一页满是标点符号的纸一样。但那之后,蝌蚪会慢慢减少,再之后我们就很难看到这些蜕变中的小青蛙了,它们就像钥匙扣上的小玩具一样大小,有些则还带着蝌蚪的尾巴。我们发现的只是极少部分的幸存者,在它们产卵重新开始这一循环之前,它们的数量就会有所减少。青蛙的成长之路便是在这场派对上走向死亡,只有很少一部分能够在睡眠中侥幸逃脱。
当然,死亡派对同时也是出人意料的生命派对。至于那些死掉的蝌蚪,有些甚至撑到了蜕变为青蛙的时候,这一过程至少持续了2亿年。那些存活下来的则成了无数其他物种的生活来源,从最小的昆虫幼虫到体型巨大的鹳都是如此。确实,人们把青蛙看成具有关键意义的物种,也就是说,他们众多后代的死亡,以及他们互相残杀造成的死亡,对于整个生命共同体的繁荣发展都至关重要。用生态学的话来讲,生与死是绝对共生,它们彼此唇齿相依,无法分离。
我们自己也是在前人的牺牲上发展起来的。我们向智人的进化,便是不断筛除不适应者以及运气欠佳者的结果。如果南方古猿(人类始祖之一)男女偶然发现了长生不老药,你和我很可能就不会存在于这世上了。我们应该向那些祖先鞠躬致意,是他们的去世让我们的生命成为了可能。
我开始想象有一根更大的手指正挥向我,而我简短的一生就在我凸出的复眼前闪过。
但我们自己以及其他很多人都希望就这样延续下去。蝌蚪是池塘里其他生物的口粮,就像秋天时叶子飘落到睡眠一般自然;苍蝇被拍死,就像苹果在果园里腐烂一样普通。但另一方面,我们自己——人类的死亡看起来似乎最不合常理。这种死亡看起来更像是一个错误和骇人听闻的事,是一项天大的犯罪。
但是,我们其实是这场生与死派对中的客人。我们知道自己必须与苍蝇和蝌蚪一起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但我们宁愿不去想这件事。而这一点,或许就是我打死的这只苍蝇所带来的问题。当我挥手拍它时,便把死神召唤到了我的桌子上。哪怕只有那么一瞬间,我也引起了他的注意。如果我迅速避开,这只苍蝇的死就还是像那些被雨燕抓住的看不见的同类一样微不足道了。但我却被吸进了它小小的脑袋里,开始想象有一根更大的手指正挥向我,而我简短的一生就在我凸出的复眼前闪过。我做不到无动于衷,于是陷入了这场不幸之中,甚至把它的死亡想象成我自己的死亡。
素食主义就像印度教、耆那教和宣扬非暴力对待其他物种的一些运动一样,在我看来,这些运动都是在回应我们关于死亡的矛盾看法的某一方面。这些运动对于每一个有知觉的物种个体的死亡都非常重视,不管是苍蝇、老鼠、青蛙还是人也好。于是他们便说:如果在我手里就不会这样,如果在我眼皮底下或者我能做些什么,就不会这样了。这是些抵制死亡的运动,这些运动的追随者们会竭尽全力不去拍打苍蝇和蚊子,更不用说要他们忍受以自己的名义杀死一头头大肥猪了。
这种因为其他物种的死亡而产生的恐惧,与对自身死亡的联想恐惧紧密相关。苍蝇总是大批地来了又去,大多数都未曾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也毫不关心。但是一旦当我们产生共鸣,把自己代入变成这只苍蝇的角色之后,它的死亡就变得很可怕了。就像是诗人威廉·布莱克也在无意中拍死一只昆虫之后意识到的那样:
我岂不像你是一只苍蝇?你岂不像我是一个人?
社会心理学领域一些非常优秀的研究表明:我们的思维与动物以及其它有知觉物种的死亡,以及我们自己的死亡,有着密切的联系。这些透着死神气息的东西影响了我们对他们的反应。这些研究是一项名为‘恐惧控制’的理论的一部分,该理论认为,我们的世界观主要就是为了帮助我们应对死亡所引起的恐惧。所有世界观都是如此:比如在宗教领域中,基督教就给出了永生的承诺,这种联系显而易见。但是世俗体系也有自己的死亡防御机制,并且往往与宗教信仰的非常相似。例如,正如基督徒相信他们会被上帝复活一样,那些采用人体冷冻法——把人体在死亡时冷冻起来以期在将来起死回生——的人相信他们将会被科学家复活。
纯素食主义,或者更宽泛地来说,素食主义都遵循这个模式,就像现代世俗体系与耆那教相似一样。他们对死亡的恐惧的反应便是试图创造出一个没有死亡的区域,死神完全无法进入,就连苍蝇、老鼠或者我们都无法进去一窥究竟。在耆那教中,否认死亡的因素显而易见:你让自己的双手远离鲜血的最终回报,就是变成神。而在纯素食主义中就比较含蓄了,但不管宗教还是古老的元素,都确实存在:比如我一个朋友决定做素食主义者,便扔掉了冰箱里用了一半的一包黄油。动物能从这一行为中得到什么帮助,减轻了哪种痛苦?当然是什么都没有。但这至少把死亡从她的吐司面包中赶了出去。
我说过,把每一次的死亡都看作一场不幸似乎是完全合乎情理的反应,而纯素食主义和耆那教便是这一反应的逻辑延伸。他们试图通过否认死亡的另一面来解决这种矛盾,也就是说一个生物的死亡同时也是微不足道、意料之中也不可避免的。然而,虽然严肃认真对待死亡这场不幸合情合理,但彻底忽视这一矛盾的另一面则会让我们陷入幻想之中。
这种幻想便是想着有一天(如圣经旧约中所说)‘豺狼必与绵羊羔同居,豹子与山羊羔同卧’。在它设想的世界中,死亡的不幸战胜了其微不足道的一面。正如圣保罗写的那样,‘基督教信仰永生并不意味着世间的生命没有意义,相反,“基督徒的永恒生命应该始于世间”’ ,并且不管是苍蝇还是什么,我们都可能从此幸福地生活下去。
但远离死亡这只是一种幻象而已。我们想要摒弃死亡,就必须先消灭生命。我第二故乡柏林的自然历史博物馆里有一个玻璃柜,里面有一只狮子盯着一头斑马的眼睛。它们之间只隔了几英尺远,中间也没有任何屏障,但狮子却永远也不会伸出爪子去抓斑马的肚子,也不会咬断它的脖子或扯出它的肠子来。它们面对彼此时似乎相当放松,就像相识多年的老朋友,可能怀念起了非洲大草原上温暖的阳光。迫在眉睫的威胁和突然死亡已然不存在。然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现在它们体内满是金属和木片,而不是曾经赋予它们生命并让彼此成为死敌的热血了。
我们想要摒弃死亡,就必须先消灭生命。这一点同样也适用于我们蓄养的动物。我那位把黄油扔掉的素食主义者朋友也曾告诉我说她不想动物们因为她而死去。但毫无疑问的是,它们没有因她(或者你我)而死时,它们都活着。它们是否过得好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但却又是另一码事了。关注动物保护并组织相关运动的做法非常高尚,也很值得。但完全从生活中消除这些动物的存在,就是在说:因为我害怕它们难逃一死,所以我决定不让它们活着。
从一些事物“本应是什么样”去做一些推断,是一项众所周知的谬误。并不能仅仅因为自然界是一场出人意料的死亡派对,就认为死亡本身有好坏和正确与否之分。并不能只因为所有苍蝇都会死去,就说我拍死的苍蝇被我用手指拍死是理所当然的。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自然确实会给可能的甚至可以想象到的东西设限。自然界不会让这些循环终止,也不会让生命逃离死亡。
还有另外一种同样有力却截然相反的看法,可替代素食主义者认为的死亡都有重要意义及其随之而来的否认死亡的思想。我们可以坚持宣称死亡没有任何意义。尽管在第一种方法里,每一个生命都具有无限的价值,因此我们不敢使其终结,而在第二种方法里,我们摒弃了所有生命的价值,因而生命的终结都成了件无关痛痒的小事。当然,这种方法是虚无主义作祟。
或许死亡不断夺走生命,让我们对深层意义的存在产生疑问。但谁还会想着这种事情的存在呢?
从无处不在的死亡中看到对希望和价值等一切的否定由来已久。这便是诗人阿佛烈·丁尼生在1849年把自然比作‘腥牙血爪’的意义所在。他哀叹自然‘对个体的生命毫不在乎’,之后一想到化石,又哀叹自然对整个物种也毫不在意。自然反驳道:‘我什么都不在意,一切都将消逝,’于是丁尼生总结道:‘生命是如此琐碎而脆弱!’
正如第一项摆脱矛盾的尝试变成了试图否认不可否认之事一样,这种做法也是一样。死亡并不会消灭意义:确实如此,当我们走过轰轰烈烈的生命时,会不自觉地带来意义。这就是生命所做的事情:他们给世界带来意义和价值,对生物而言总是存在更好或更坏、相关或不相关的事情,总有些什么事情要做。这就是把我们与那些被海水冲刷成沙子而毫无所谓的石头区别开来的地方。
或许,就像丁尼生认为的那样,死亡不断夺走生命不禁让我们对深层意义——一种高于我们、我们无法理解或存在于我们之外的意义——的存在产生疑问。但谁还会想着这种事情的存在呢?反正不会是那些青蛙和蝌蚪。并且我也不会——但我也不会因此而消失,至少还有一顿丰盛的晚餐在等着我的时候不会。
因为生活到处都充满着意图和意义,每个生命的逝去确确实实是个不幸。但我们还是得接受这一点: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另一项选择是更让人绝望和难懂的否认。
我记得自己小时候有一次度假时,我父亲拿着一些杀虫剂喷雾,对着一群入侵我们租来的小木屋的蚂蚁喷洒。做这件事看起来很有趣,于是我拿上杀虫剂喷雾走到外面继续对蚂蚁窝发起进攻。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我的父亲走出来叫我停下。他告诉我,我没有理由这样去杀死他们。我感到很疑惑:我父亲在一个农场长大,是个会吃香肠、会拍打苍蝇的男人,甚至不久前还拿着同一瓶喷雾。但我同时也松了一口气。我很高兴他认为那样做不对,我很高兴他觉得一只蚂蚁的死并非毫无意义,同时他觉得那也是一场不幸。
父亲并没有明确解释我猎杀蚂蚁的行为是错的。他并没有试图用一个高深的理论来解释他自己行为中的明显矛盾之处。尽管如果我追问到底,他或许会说:我们无法阻止死亡的发生,同时也不能假装放过这些蚂蚁(或者苍蝇和黄油)就能把死亡拒之门外,但我们也不需要急着去做死亡的先头兵。
那些期待我能解决这一矛盾的希望到这里或许会让人觉得有点焦虑,毕竟我们还没有看到任何解决方案。但是到这里,大家也应该清楚,我并不相信能有什么解决方案。我相信一只苍蝇的死亡既毫无意义又是某种不幸。同时我也相信青蛙和猪的死亡也是如此,或者我自己的死亡和你们的死亡也不例外。
正如莎士比亚知道的那样,这就是悲剧的来源:‘上帝玩弄我们,犹如顽童拔下昆虫翅膀,’《李尔王》中经历过诸多苦难的葛罗斯特伯爵说道。哲学学者和爱好者们——也就是说几乎我们所有人——都倾向于认为生命与死亡的矛盾一定会有解决方案,认为或许只是我们看待事物的方式不对,或者只是语法和句法乱七八糟而已。但这个问题却并非如此。就我所知,它就是事物本质的一部分。认真看待死亡的两面性,找到接受它们的办法,正是让我们成为人的过程,也是让我们成为这场生与死大派对的宾客的意义之一。
(翻译:熊小平)
……………………………………
欢迎你来微博找我们,请点这里。
也可以关注我们的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