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哈佛大学亚瑟·M.赛克勒博物馆(Arthur M. Sackler Museum)的玻璃房顶和新古典风格的灰色石柱之间,挂着一幅赝品画作。这是一幅马克·罗斯科(Mark Rothko)的复制品。画布以深沉的靛蓝色和活泼的深红色组成,色块斑驳而不完美。当视线从左向右移动时就能体会到颜色的分离变化。画作右侧的颜色逐渐消失,在“非常亮的灯光”照射下褪色,哈佛大学斯特劳斯遗产保护与技术研究中心的纳拉扬·坎德卡尔(Narayan Khandekar)解释道。画作左侧的颜色生动而狂暴。“这半侧”,他用一只手指着右侧的色块,“是完全照着罗斯科的原作复制的。”
这件复制品是一个研究工具,哈佛研究中心的艺术研究员借助它让罗斯科的作品重现昔日光彩。他们要修复的原作由画在五张画布上的紫罗兰色和鲜红色色块构成,通常被称作“罗斯科哈佛壁画”。六十年代早期,哈佛委托罗斯科绘制了这幅作品,因为研究中心有意见称哈佛大学“缺少真正的现代艺术”。罗斯科很荣幸得到这个机会,他接受委托,并提出一个要求:他不需要任何委托金。“这是我第一次绘制出令我自己满意的委托作品。”他说。这也是他的作品第一次在哈佛展出,对于这位前服装产业工作者来说,这绝对是一次出乎意料的机会。
1964年,这幅画作挂在马萨诸塞大街新修建好的霍利约克中心(Holyoke Center,现史密斯校园信息中心)十层的私人餐厅中。不过,这幅画被挂在落地窗的对面。窗户上当然挂着窗帘,但谁愿意背对着落地窗只为欣赏一幅画作呢?房间的窗帘一直打开着,为的是让来用餐的人可以一边欣赏罗斯科画作中鲜艳的色彩,一边欣赏查尔斯河畔的美景。但阳光让画作上曾经温润的红色和紫色逐渐褪色。1967年,画作上已经出现肉眼可见的损伤,原本猩红色和紫罗兰色的笔触随着时间流逝变成了夹杂着棕色和灰色的暗蓝色。1979年,这幅作品被从墙上移下,收进储藏室。
这实际上是罗斯科自己的错误。因为不喜欢颜料罐直接挤出来的蓝色、红色和紫色,所以他选择自行混合颜料。于是,他将利索尔牌的红色颜料和深蓝色混合起来。“直到我们开始探寻画作颜色褪色的原因,才知道罗斯科自己混合制作了颜料,”纳拉扬·坎德卡尔说,“等我们发现他使用了混合颜料之后,却仍然不知道他的用意何在。”坎德卡尔和他的团队在伦敦塔特美术馆同行的帮助下发现,当利索尔牌的红色颜料与深蓝色混合时,会创造出一种比其他颜色更不稳定的颜料。化学反应改变了颜料的持久性。罗斯科并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反应,也不知道会发生得如此之快(对画作的保存期限来说,二十年是很短的时间)。此前的艺术修复师会简单地使用新的蓝色和红色进行修补,但这种无法更改的“修正”已经不再是标准做法。哈佛实验室用软件计算出消失的颜色,并用投射仪射出一束光线,照射在画布表面的各种颜色上。“我们原本打算使用谷歌眼镜一类的仪器,”坎德卡尔承认,“但这种方式效果更好。”在这幅作品展出期间,一位工作人员会在每天下午四点关闭投射仪。在投射仪关闭的这一个小时,便可以看到原作出现的“模糊的黑色和灰色”,《纽约客》记者路易斯·梅娜德(Louis Menard)写道。这时,你可以看到时间和光线对画作的影响,你可以目睹这个褪色的过程。

这是哈佛颜料图书馆的价值所在。在这里,艺术和科学得到了结合。柜子里储存着每一种颜料、染料、石头、矿物和材料,用来帮助修复和保护艺术杰作。在策展研究员弗朗西斯卡·布鲁尔(Francesca Brewer)关于哈佛福格艺术博物馆(Harvard Fogg Museum)的新书中,她称这里为“艺术的实验室”。在各种样本的帮助下,科学家们得以避免画作的色彩损失。他们可以通过检测色彩褪色中发生的化学反应来进行艺术品修复,也可以通过检测画家使用的颜色和自然素材中的化学物质,来重塑画作和画家背后的故事。颜色博物馆是一家运行中的实验室,追溯颜色从古代石块到二十一世纪纳米管发展过程中的历史。
“当我们欣赏艺术作品时,我们也需要理解画家做出的选择,以此理解他们使用颜料的方式。我们需要建立一种标准,”坎德卡尔解释道,“画家的颜料盒反映了他们的思考方式。”哈佛收集了上千种颜色样本,存放在玻璃橱柜中,面向阳光的照射。每一种样本都反映了一点艺术、颜色和创作的历史。坎德卡尔既是一名科学家,也是一名画家(他在业余时间喜欢创作街头涂鸦)。我们见面的那天,他穿着一身蓝色的西装,发型是永远不会出错的样子,戴着一副镶边眼镜,让他看起来充满好奇。他带着我参观颜料的收藏,虽然面无表情,但却总散发着不经意的幽默。
有些颜料我很熟悉,但大部分都是我从没见过的。在一段长长的走廊里,坎德卡尔称自己受到色轮(color wheel)的影响创作了这件展品。当你从走廊一端走向另一端,便是从红色走到黑色到蓝色再到黑色。在柜子底部,坎德卡尔保存了颜料的原始材料,包括青金石、深棕色的印度黄石、几块硅石、赤铁矿和一团龙血树胶(由藤树的红色树液提炼制成,是中世纪时流行的颜料)。哈佛颜料图书馆的精妙之处就在于,这里既有精制的颜料,也有制成它们的原始材料。很难相信这样精美纯粹的颜色来源于石头、树液、树枝和树液。哈佛颜料图书馆的收藏起始于19世纪的艺术收藏家爱德华·沃尔多·福布斯(Edward Waldo Forbes,哲学家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的孙子)。这里藏有美国艺术家约翰·辛格·萨金特(John Singer Sargent)的颜料盒,有几世纪前的颜料管,上面插着象牙针,用来放出颜料管中的空气,这样艺术家才能用完一管颜料。
我喜欢这里的展品,因为它们呈现出了纯粹的美丽。我从来不知道淡紫色本身可以这么漂亮,也不知道我的眼睛会为蓝色这么着迷。我可以用一整天的时间盯着鲜绿色、春天的颜色和灰绿色,并被祖母绿石和绿色的矿物所吸引。但坎德卡尔认为这些样本有着更实际的用处。对他来说,每一件样本都是一个重要的科研工具。一管旧的铜绿色或波斯蓝的颜料就可能解开一幅画作背后的谜团或一幅壁画背后的秘密。采访快结束时,我问坎德卡尔这些收藏的大概价值。即使我问出了愚蠢的问题,坎德卡尔都不会抬一抬眉毛,但这个问题有些不一样。“我不知道,”他说,“这不重要。”
在这些收藏的帮助下,哈佛的科学家们修复了罗斯科的原作,并鉴定出了波洛克(Pollock)的赝品。2002年,一位纽约电影人亚历克斯·马特(Alex Matter)声称在他去世父母的长岛锅炉房(距离1956年波洛克车祸身亡的地方不远)里发现了32幅波洛克的作品。2005年,专攻波洛克研究的艺术史学家埃朗·兰多(Ellen Landau)确定了这些作品的真实性。不幸地是,尽管它们看上去像是出自波洛克之手,却并没有通过化学检测。根据路透社的报道,哈佛研究员发现,画作中使用的红色颜料“最近几十年才面世”,一种棕色颜料是八十年代早期的产物,一幅作品上用来黏合银色颜料的材料“在七十年代才开始出售”。尽管哈佛的研究并没有直接说这些画作是赝品,但结果却不言而喻,“画作中使用的一些颜料让我们对画作绘制的时期产生了疑问。”我不精通科学术语,但我相信这句话可以翻译成:“你的小把戏并没有得逞,马特先生。”
尽管我很愿意听到这些小偷和骗局的故事,坎德卡尔更希望把重点放在此前鲜少得到研究的作品上,比如澳大利亚的原住民树皮作品。“我在澳大利亚长大,一直很喜欢这些作品,”他说,“它们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度。”几年前,他申请了一个深入澳大利亚内陆收集赭石的项目。
这个项目仍然在进行当中,但坎德卡尔已经解开了一些谜团。“有一个未经证实的说法是,这些树皮作品都是暂时的,并没有长久保存的目的。”这实际上是一个错误的论断,至少他发现了几个反例。在19世纪晚期的树皮作品中,坎德卡尔发现澳大利亚原民主艺术家用兰花液来黏合树皮。他说,这说明树皮作品有着更实际的价值。“博物馆非常支持我的研究,能够填补艺术史上的这一空缺让我觉得十分满足。”

尽管这不是坎德卡尔自己进行的研究,但他给我讲述了印度黄颜料的故事,这种颜料于15世纪引入印度,18世纪传入欧洲。根据传说,这种鲜艳的颜料由只摄入芒果叶和水的牛的尿液制成。严格的饮食让牛尿变成颜色极为饱和的黄色,就像芒果果肉的颜色一样。艺术家们会收集浸有这种牛尿的土块,通过揉捏使之变成黄色的颜料。早期,作家维多利亚·芬利(Victoria Finlay)在《颜色的故事:调色板的自然史》一书中调查了这种说法,结果并没有发现证据能够支持这种颜料来源于尿液,她的结论是:这种说法很可能只是一种传说而已。“不过,最近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分校的研究团队通过检查印度黄颜料的样本,发现其中含有动物代谢物和植物代谢物,”坎德卡尔说,“也许这则传说并没有那么不靠谱。”
在离开哈佛颜料博物馆之前,我问坎德卡尔是否还有其他谜团或故事可以与读者分享。我们聊了聊用木乃伊骨头制成的棕色颜料、有毒化学品制成的蓝色颜料,我知道一定还有其他的故事。但坎德卡尔让我一定要告诉读者的是,“我们并不向公众开放,”他笑着说,“这不是一个收藏,也没有向外界开放展出。我也很希望让游客前来参观,但这样我们就无法工作了。这就是我们的工作。”他一边说一边回到办公桌前,我觉得他是要继续解决另一个艺术史的谜团了。
(翻译:李思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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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巴黎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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