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里西北方向30英里处坐落着欧洲最大的公墓之一。山中辟有大型的地下纪念堂，其中供奉有3.4万名“为上帝和西班牙捐躯的人”的遗骨，与之合葬的还有一位在相当程度上要为这些人的死负责的人：在位36年的威权统治者弗朗西斯科·弗朗哥将军（Francisco Franco）。日前一个下午，部分外国旅客和当地人来到这座巨大的洞穴式建筑进行祭拜，斑驳的墙壁与天花板上的裂缝标志着该地的年久失修。弗朗哥墓的外表是一块有黑色大理石环绕的水泥石板，其上还摆放有不少鲜花和玫瑰：以此向20世纪最臭名昭著的独裁者之一致意。

尽管弗朗哥去世已有40余年，面对这位著名的西班牙领导人，人们仍是热议不断且百感交集。西班牙的民主转型有其微妙之处，后弗朗哥时代的左右两派领导人俨然签署过一桩“遗忘协定”，他们把坟墓打扫得干干净净，却懒于将侵害人权者绳之以法。在这个原先以弗朗哥命名的街道业已改回原名、且移除了他的雕像的国家，烈士谷（the Valley of the Fallen）却仍有公共财政支持——2012年以来总额已逾1200万欧元——且未曾整改，成了弗朗哥统治的最显眼回忆。如今，6月2日新上任的西班牙首相彼得罗·桑切斯（Pedro Sanchez）表示，将弗朗哥遗体安葬到一处争议较少的墓地已成为当务之急。“我相信，一个像我们这样成熟的、欧洲式的民主国家，不能够再有这种分裂西班牙人的符号。”桑切斯对西班牙报纸《国家报》（El Pais）说。

1936年至1939年间，西班牙曾发生过颇为血腥的内战，致使50余万人丧生，烈士谷乃是为纪念这些人而建立的。弗朗哥将军领导的西班牙国民党战胜了共和党，成功夺权并一直延续其统治至1975年逝世。依据弗朗哥的说法，此公墓旨在“对逝者表示尊崇，以对抗时光与遗忘”。烈士谷山中的纪念堂最高处安放有一个500英尺（约152.4米）高的石制十字架，这是弗朗哥的“国家天主教主义”（national catholicism）的核心符号，也象征着他秉持的保守主义意识形态。内战失败一方当中则有不少人被弗朗哥强制服劳役或送进集中营，1940年至1950年代间负责建造烈士谷的正是他们。工程期间死去的劳工数目有多种估测，其中最少的仅为14人，较多的则达到数千人。

公墓于1959年4月举行落成典礼，在这之前的几个月里，西班牙各地的国民党与共和党逝者依照弗朗哥的命令，陆续被运到此地，意在构建一种“国家悔过”（national atonement）的空间，藉此同时纪念内战双方的逝者。葬在该墓的共和党人据称有数百名，近来有七个家庭发起倡议，希望能让亲人魂归故里。目前倡议已取得一定成果：多年以来的法律限制最终放宽，其中4人的遗骨已于今年4月完成移葬。

每年到访此国家公墓的人不下千百万，负责管理公墓的是某本笃会修道院。支持保留公墓的人认为应维持原状，视其为一场暴力冲突的纪念地即可。但反对者则提出这就好比是在柏林附近设立希特勒和纳粹德国纪念馆。

之前的保守派政府长期对争议持冷漠态度，但2018年春季的一场腐败丑闻阴差阳错地将此事重新摆上台面，6月份新上台的桑切斯政府因此开始勉力介入争议。

2011年时，保守派政府驳回了烈士谷管理委员会——它由持左倾立场的前任首相何塞·路易·罗德里格斯·萨帕特罗（José Luis Rodríguez Zapatero）设立——有关移除弗朗哥遗骨的提议。他们还撤销了2007年通过的一项与历史记忆有关的、旨在掘出并移葬10万余名目前葬于西班牙各处公墓的内战受难者遗骨至适宜地点的立法。当时的社会党对政府的这项举措表示公开反对——保守派政府去年甚至还在议会里通过了一项不具约束力的建议，主张烈士谷应予以重建，藉此“令内战与独裁统治的受害者获得承认并得到有尊严的对待”——目前轮到社会党执政，他们总算可以采取一些对策了。

问题在于，与弗朗哥有关的一系列符号能否有别的意义？作为法西斯象征的烈士谷能否摇身一变成为国家清算与和解的场所？

来自西班牙国立研究委员会、目前供职于烈士谷委员会的社会人类学家弗朗西斯科·费尔兰迪斯（Francisco Ferrándiz）认为，让这些符号摆脱法西斯意味是不可能的。“它是弗朗哥主义的核心标志，也是其最有力的表达。”他说道，相反，它应当成为告诫人们警惕极权主义之危险的“警示物”。

另一些人走得更远。西班牙某知名历史学者称，烈士谷“只有成为废墟之后才会美丽起来”。但支持该观点的西班牙人却不多，人们在是否移葬弗朗哥这一问题上争执不下。近来一项民调显示，受访者中有46%表示支持，35%则表示反对。

“移葬弗朗哥是最低限度的补偿，但这离正义还差得远。”共和党人家庭支持移葬协会（Association of Pro-Exhumation Republican Families）的负责人西尔维亚·纳瓦罗（Silvia Navarro）说，该组织一向致力于将共和党人的遗骨送还给他们的家庭。

纳瓦罗的大舅舅何塞·安东尼奥·马可·别德玛（José Antonio Marco Viedma）1936年11月时与其余15人一起，被弗朗哥的军队处决，年仅33岁。随后他的遗体被草草地葬在当地某公墓——或至少他的家人是这么想的。十年前，何塞·安东尼奥的遗骨被掘出并移葬到了烈士谷，纳瓦罗和她的家人于一周后知道了这件事。从那以后她就一直设法要将舅舅的遗骨运回故乡卡拉塔尤德（Calatayud）。

纳瓦罗坚信，烈士谷与弗朗哥独裁统治的遗产瓜葛太深，不宜作为西班牙人追思国家过往的场所。“你如何能够跟一个从来没致过歉的人修复关系？”纳瓦罗说道。但她也认为，逝者的家人如听任该墓自生自灭，那也是“有失公允的”，目前她对西班牙政府是否有转变这一纪念场所之原初意义的能力仍持观望态度。

里昂大学人类学退休教授爱德华多·桑切斯（Eduardo Sánchez）在1975年曾抱着“强烈好奇心”目睹过弗朗哥的宏大葬礼，他相信这一意义转变能够完成。“办法很简单，”他说，“移除弗朗哥墓，改建成一处纪念内战双方逝者的民用悼念设施就行。”他同时还支持即将实施的对何塞·安东尼奥·普里莫·德·里维拉（Jose Antonio Primo de Rivera）的移葬——这位持极右派立场的长枪党领袖曾支持过弗朗哥，被共和党人处决后亦葬在一处纪念场所——他的遗骨将被移至普通公墓，以削弱其作为象征符号的影响力。

在一个逐渐摆脱弗朗哥统治的影响、日趋成熟的民主体制下，西班牙记取过往教训的能力深受谁在马德里当政的影响——及其能从此中谋取何种政治优势。不过，从眼下的政治局面来看，西班牙的政治左派总体上更有直面法西斯统治的过往的意愿。“设立（烈士谷）委员会旨在争取更多选民支持。”费尔兰迪斯说，这里他指的是萨帕特罗政府。

“历史记忆沦为了政治工具。”巴塞罗那大学现代史教授克拉尔特·索尔（Queralt Solé）博士说道，她对弗朗哥时代的纪念物多有研究。她指出，社会党目前正抓住这一优势来孤立其政治对手，如右派的人民党和新兴的反建制派政党公民党。新任首相桑切斯年纪尚轻且未受考验，他需要在两年后的大选之前抓紧时间证明自己的领导能力——鉴于社会党只控制了1/4的议会席位，这项任务不会轻松。

另外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在未来可见的时间内，西班牙对其内战的论述仍将面临争议。西班牙与意大利、匈牙利以及右派日益壮大的德国不同，极右派没有掌权，这有助于减轻疗愈残酷内战的创伤时所面临的压力。话说回来，纪念造成巨大痛苦与创伤的冲突的恰当途径究竟为何，也是美国目前亟需解决的问题。美国一直以来与其内战留下的阴影缠斗不休，白人民族主义者对作为失败者的邦联一方的纪念场所与雕像多有捍卫——这或将导致一系列危险的后果。历史学者埃里克·方纳（Eric Foner）曾写道，历史纪念物乃是“一种权力的象征，它暗示着谁掌握了权力，谁就能决定公众场所应当怎样怀念过往。”而这项权力是否为全体西班牙人所共享，不仅是决定其民主实验之成败的要害，也是考验西班牙面对其血腥过往能否保持警钟长鸣的关键。

（翻译：林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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