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动画片还是真人版电影,当我们看到《美女与野兽》中的两位主人公跳起令人如痴如醉的华尔兹,总是无暇顾及故事的主题有多吊诡。这部童话讲述的是一个女孩爱上一只动物的故事。在1991年的动画版电影中,这只野兽充满生气,表情却笨拙得可爱,这让它的气质更贴近人类。但因为太过拟人化,它野兽的形象甚至让真身的王子相形见绌,珍妮特·马斯林(Janet Maslin)在一篇影评中写道:“变回王子的野兽是模范美男子,但寡淡无味。”与之相反,在2017年的真人版电影中,野兽的兽性凸显出来,毫不遮掩,他有着绵羊一般的脸、盛气凌人的狮鬃和讨厌的长角。
1740年问世的小说《美女与野兽》是这个故事的最初原型。这本书的作者是法国小说家布里埃尔-苏珊·巴尔博特·德·维伦纽夫(Gabrielle-Suzanne Barbot de Villeneuve),她笔下的野兽十分可怕,看起来像是大象和鱼杂交诞下的奇怪物种。书中这样描述野兽与美女的父亲初次碰面的场景:野兽狠狠地把它“大象鼻子一样的东西架到他的脖子上”,作为见面礼节。它走动的时候,女孩可以感觉到“这个庞然大物的重量,因为它走起路来地板砰砰作响”。但在这个故事最成功的改编版本中,野兽的形象已经大不相同了。博蒙夫人(Jeanne-Marie Leprince de Beaumontt)以前是一位家庭教师,在她改编的少儿版小说中,并没有提到野兽具体长什么样,只提到了它样子“吓人”,美女“一看到它就浑身发抖”,给孩子们留下了想象空间。所以这个野兽可能长得像水牛,也可能有着熊或者老虎的外表,甚至也可以说,这是个长相狰狞而内心柔润的糟老头——而这正是故事的重点。

博蒙夫人发表的大部分故事,都是针对儿童的教育性文章,而且都蕴含着深刻的道德哲理。无独有偶,1983年杰克·赛普斯(Jack Zipes)在《神话般的童话故事》(Fairy Tale as Myth/Myth as Fairy Tale)中这么说:“一个群落里的雄性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和需求,会想方设法寻找联姻的对象,一个童话故事只有和这一点原则完美契合,才会晋升为神话。”确实不假,正如玛丽亚·塔塔尔(Maria Tatar)在新编著的《美女与野兽:世界经典动物爱情故事》(Beauty and the Beast: Classic Tales About Animal Brides and Grooms From Around the World)中写的那样,“美女与野兽”这类故事也许是专为那些面临着包办婚姻的女孩们写的。在故事中,穷光蛋父亲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和物质财富,就把漂亮的女儿当做交易品,把她送到一个面目可憎的陌生人身边,和它一起生活。博蒙夫人改编的版本高唱女孩自我牺牲的高尚精神,然而塔塔尔认为,故事之所以令人兴奋,是因为“这次联姻要求她们抛弃自己的意愿,对一个野兽惟命是从”。

不过就算《美女与野兽》的故事蓝本诞生于几百年前,“美女与野兽”的故事还是有其现代意义的:归根结底,这都是人类爱上动物的故事。塔塔尔的系列故事收录了印度、伊朗、挪威和爱尔兰的童话故事,人物角色包括青蛙国王、鸟公主、狗新娘和麝鼠丈夫。基本上从每个故事中都能读出对婚姻与爱情的忧虑——其实就是性的动物性、男女之间的天然隔阂。有一些故事,比如书中的“美女与野兽”,会界定或告诫读者哪些行为是虚荣的或者残酷的,而很多故事只是简单揭示了人类的基本冲动——以故事的形式来把事情弄清楚、解决问题,这一点在各个文化中都是相通的。
塔塔尔在书中写道:“美女与野兽”是个爱情故事,讲述了“情感共鸣的变革性力量”,但它有点晦暗诡异。你常常能从字里行间嗅出婚姻中各种各样的敏感点,比如说其中的情感状况与社会结构,人们害怕对方、害怕离家,害怕因为建立起一段关系而改变自己。塔塔尔认为,博蒙夫人的故事“目的是想要改造童话,把成人的娱乐读物变成关于良好品行的教育故事,变成一种寓教于乐、启发孩子的工具,鼓励他们成为懂礼貌、有教养的人。”在这个故事中,女孩美丽的外表和内心的无私美德相得益彰,更加反衬出姐姐们的虚荣、贪婪和卑鄙。
在故事中,美女的父亲是个破产的商人,在动身赶去港口看自己仅剩的货船前,问女儿们想要什么礼物。美女的姐姐们都说要衣服鞋帽或一些其他的首饰,而美女并不想让父亲为难,也不想让姐姐们显得太贪婪,就让爸爸捎一支玫瑰回来,这也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父亲来到森林中,拴上马,走进一座空无一人的神秘宫殿,他在这里住下,躲避风雪,还填饱了肚子。第二天早上,他想起女儿的愿望,便在宫殿中随手折了一朵玫瑰,没想到这一鲁莽的举动引来了野兽,它逼这位父亲以死相偿,或者送一个女儿来代替他牺牲。
毋庸置疑,美女为保护父亲牺牲了自己。“我宁愿自己死在野兽肚子里,也不想因为失去你而悲痛至死。”小女儿对父亲说。她的这个决定给读者们传递了这样一个讯息:为了“拯救”家人而委身于一段婚姻的行为是崇高的,让读者们认识到,他们未来可能也要面临自我牺牲的命运。“为了获得更丰厚的财富,跻身社会上层阶级,父母愿意把自己的女儿交到野兽手中,这样的故事很可能是过去社会大环境的一面镜子。”塔塔尔继续说,许多包办婚姻中,女孩的感受和被捆绑在野兽身边并无二致。
在这本书中,塔塔尔的故事选集中有许多“创始之初的传说”,这些故事记录各种“成人仪式”,用寓言的手法讲述了那些屠杀巨龙、周游列国或者是进入恶灵深处与之交流的故事。“丘比特和赛琪”(Cupid and Psyche)就是这类故事最早的样板。在这个故事中,赛琪必须嫁给一个怪物,而且她绝对不能看到这个怪物的样子,他们只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才会行夫妻之事。然而,赛琪爱管闲事的姐姐却撺掇她借着灯光偷偷看它到底长什么样子。她照做了,结果发现这个人竟是丘比特,是“众神中最英俊、最有魅力的那一个”。没想到赛琪这次触犯禁令给她带来了一场灾难,丘比特消失了,她自己也必须完成一堆不可能的任务,以求在飞扬跋扈的妈妈维纳斯面前证明自己的价值。
在加纳传说“女孩与土狼男”的故事中,年轻的女主角信誓旦旦,说她绝对不会嫁给父母为她选定的丈夫。她为另一个陌生人倾心,“一个兼具强壮力量与俊俏皮囊的美男子”。不幸的是,这个男人原来是土狼假装的,它会努力钓到一个老婆,然后把她变成一棵树,接着变成一汪水,到最后这个妻子就成了一块石头。这个故事简洁明了地收尾:“她的冒险故事代代相传,于是现在的姑娘们都不再自己选择结婚对象了,年轻人明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对女孩们来说,警示寓言往往会告诫她们,太过任性会带来危险;而另一边,它们时刻提醒男孩,要看到女人心底的野性。当动物成了新娘的时候,它们会转变成尽职尽责、贤惠能干的居家好太太,但骨子里依然潜藏着兽性。比如说在“天鹅女孩”的故事中,有个猎手看见湖中有个年轻女孩,她脱下羽毛编织成的外衣,开始在湖中洗澡。猎人悄悄把一件衣服藏了起来,这样一来这个少女就只能维持人形,眼睁睁看着姐妹们穿上衣服飞回家。猎人娶了这个天鹅女孩,他们生下了两个孩子,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好景不长,有一天女孩找到了自己隐藏多年的衣服,立即套上,抛下家庭,变回原形飞走了。
“天鹅女孩”的故事体现了女性固有的欲望,以及对原生族群的忠诚。同样,这个故事也为男性读者敲响了警钟,女人可能是无法与他们的世界相容的,她们执着于自己的天性,她们的野性难以制服。按照塔塔尔的说法,这个故事还体现了女人正“默默承受充满压力的婚姻,接受相夫教子、处理家务的责任”。雌性动物一旦进入婚姻,往往是居家好太太,但成为这样的完美伴侣需要付出代价:她们必须放弃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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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话故事中许多原始的警示因素最早出自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之笔。她1979年的故事集《血屋》(The Bloody Chamber)灵感也同样来自于民间故事。故事集的同名章节中,女主角不顾妈妈的反对,献身婚姻。后来,她“离开了巴黎,告别了少女时代,告别了妈妈平静纯洁、与世隔绝的屋子,走进了猜不透的婚姻之国”。这趟旅程走到尽头,她发现自己的丈夫原来是个野兽——并不是指真正的动物,而是一个女性连环杀手。不过最终女主角还是得救了,救她的英雄不是哪个男人,而是敢于冒险、英勇无畏、不守成规的妈妈。

卡特在书中说还讲了一系列故事,比如说,爸爸因为输了牌局就把女儿交给野兽;又比如女孩通过在农场看公牛与母牛交配,进入成人世界。她的故事披着童话故事惯有的道德感外衣,但卡特并没有墨守成规,而是让女性自己释放出心中的野性成为野兽,给她们安排一场性觉醒,好和自己的对象相称。在“老虎新娘”的故事中,女主角是“一单容易到手的生意”,被轻易卖给了老虎。但在后来变形成老虎的过程中,她自己提出了要抛弃自己脆弱的皮肤,换来一身“漂亮的皮毛”。
《血屋》也收录了卡特自己创作的女权主义寓言,她通过这些故事告诉读者,就是再古老的叙事体裁也能容下现代的现实和焦虑。不过塔塔尔也指出,每个年代的野兽都代表着当时的社会问题。在20世纪,动物新娘新郎的故事已经逐渐淡出我们的视线,取而代之的是“金刚、哥斯拉还有外星人这样的怪物故事”,这其实反映了现代人对“异类”的恐惧。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工业革命以来,人们和动物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它们的影响力也就随之减弱,不足以成为人类的焦虑之源。
到了21世纪,虽然这类故事情节和塔塔尔故事集中的传说还是没有多大改动,但已经是高科技升级版。不管是电视剧中还是电影里,人类总会爱上捉摸不透又不怎么靠谱的机器人,比如说《机械姬》,又比如说《西部世界》。在斯派克·琼斯(Spike Jonze)执导的电影《她》中,西奥多(华金·菲尼克斯饰)爱上了人工智能系统萨曼莎(斯嘉丽·约翰逊配音)。最终,萨曼莎告诉西奥多,她已经高度进化,并且将离开人类伴侣,进一步去探索自己的能力。这部电影的结局与“天鹅女孩”离开丈夫、化为天鹅回归本真的故事遥相呼应。这正是也人兽恋故事从传统到现代的进化过程。机器人和野兽一样,都象征着人们对异类的恐惧、建立联系的困难、未知世界带来的震颤以及其它新的焦虑之源。塔塔尔说,你读到的可能是个老掉牙的故事,但其中的内涵早已更新迭代了。
(翻译:马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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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大西洋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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