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彦斌 法学学者

我曾经写到，杏花村有一个“溪滩”，事实上，我并不知晓正确的读音是“溪滩”还是“河滩”，因为在杏花村，“溪”和“河”是一个读音。推其本意，溪往往在山间，而河则非常广谱。虽说溪更细小，河更广大，但是，毕竟是平原的水流，想来想去，我还是叫“河滩”吧，尽管我没怎么见过那条河流，尽管有水时，这河水也更像涓涓细流的溪水。

我自小羡慕那些身边有河或有湖的人，可以摇橹赴远，可以河边捣衣，可以长出茂盛的芦苇，在秋天形成茫茫的芦花荡，可以打渔、垂钓，然而杏花村却没有这样一条河。当然，一定是有过这条河的，而且雨水丰沛时，干涸的河滩下也会形成一条浅浅的河。人们常说，中国之前的河名，都是一个水旁的字，例如汾水、济水，而河是指黄河，这样来看，杏花村的河和真正的“河”比起来，简直九牛一毛，只算一个河的模型了，不过，河虽小，虽常无，却的确柔软了这个北方的小镇。

杏花村是一个镇，镇的核心是杏花村，分为东西两堡，堡有堡墙，两堡之间，就是这条时流时干的河。我猜想，之所以分成东西两堡，就是因为这条河吧。说起来，河流是天生的分界线，黄河、长江，都曾是古来政治家实际划分和理想划分疆域的界线，山西陕西也是以黄河为界——这样来看，山西叫河东，陕西可以叫河西，倒圆了黄河为名的东南西北。

小小杏花村，也以河划分，可见大小可以互证。至于河水何来，自然是顺着地形而来，源头是子夏山。子夏山植被繁茂时，河源水多，杏花村这河也算上游，植被无多时，河就是现在的样子。我忽然想起中学时校园内外，电视和各种喇叭里传唱的歌曲《我热恋的故乡》：“一条时常干涸的小河，依恋在小村周围”，原来，我们那时真的在听、在唱着故乡河流的样子。

小河到了两堡之间，两边皆是居民，此时，堡墙渐消，两边河岸形成了宽堤一样的平行长条，这就是著名的河滩。说河滩著名，不是因为它是两堡交界，不是因为景胜，而是因为，这是一个商业贸易中心。我猜想，河滩诠释了自由贸易的形成，又从贸易中心演化出其他功能。

自由贸易是人的天性。人毕竟不能把自己的田地变成百宝箱，只能靠交易才能获得基本的“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集体化时期，杏花村有自己的果园、菜园、供销社。果园、菜园产品类型化，品如其名，供销社则是一个实体化的百宝箱，供销社就是今天最小的便利店的样子，一张水泥砌的桌子，背后是一个分格的柜子，里边摆满了各种日用品和食品。说是百宝箱，可能是实指，一个小供销社大约就是百种左右的商品，不会太少，但也不会多，可以满足人的初步需求，但离物品丰富则远矣。这个供销社，来自一个整体性的供销社体系，大约是独一无二的一个全国性商业集团，其基本出发点，是为了商业，但又在用一种纯计划的方式来运作。

供给的设计者，是计算好人们的需求，然后靠分配来满足。这是一种理性的设计，但是面对的是不理性的人。所谓的不理性，其实才是人，普通人怎么能做到像僧侣一样，每天吃什么，吃多少都是固定的？在这种情况下，供给者不仅不易演好商业提供者的角色，有时候还成了管制者，然而需求如何管制呢？更何况，供给根本就极度不平衡，汾阳城、太原城，以至于乡亲们常念叨而停留在传说中的“北京上海”，供给何其丰富？

何以杏花村就只能看到那样稀少的物品？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杏花村人之问。

交易的需求是天生的，果园、菜园和供销社不能满足，寻找合适的交易场所也就成了满足需求的自然行动。有意思的是，现成的供销社、邮局等公共设施又构成了新市场形成的基础。不能不承认，当集体化的设计者们当初为供销社选址时，他们其实也照顾了历史和地形。供销社充当物品提供中心的功能，可以想见，在此之前，原址本来就有类似的杂货店，杏花村的酒肆或也曾在此售酒。邮局，也随之建址于此，后来又有了照相馆，这里的人气旺了起来。这里是东西两堡的交界地带，两边的人过来都方便，河滩，就在这旁边。当人们的自由交易需求呼唤自由市场时，河滩就成了旁边的供销社溢出的自由市场。

河滩最早是摆地摊的人，我也曾帮着家人在那里卖过一天的香菜。家人在自家院里种了香菜，自觉种多了，就将剩余的理成一缕一缕，拿到河滩去卖。就像今天的任何自发市场的样子，有的乡亲把麻袋铺在地上，然后把要交易的商品摆在上面，西红柿、黄瓜、茄子，有的推着一个小推车，车上摆着豆腐或者猪头肉……“你去哪儿呢？”“去河滩。”“去河滩”这个回答，就是去买东西的意思。河滩，是集体化后，改革开放初兴时，自由贸易复兴的第一站。

河滩就这样兴旺起来，各种商业设施鳞次栉比而来，人们先是摆地摊，继而实体化。理发店，这里至少有两家。改革初兴，美的意识也复兴，理发店为美增光添彩，烫头、长发、分头，人们对流行的追求从头开始。至于老辈人，仍然沉浸在刮脸的美事中。胡子拉碴的他，躺在新式的理发椅上，闭着眼睛，只听到啪啪两声，是帆布条上磨剃刀的声音，然后在嚓嚓的细细的声音里，胡子纷然落地。理发总需要时间，等待理发的人以聊天为乐，于是理发店成了一个其乐融融的舆论场，常有天生幽默的人将大伙逗得哈哈大笑。

河滩是两条平行的高地，大抵摆摊和开店的东西两堡的人分别在自己这边的高地上经营，而消费者则跨过干涸的河流去对岸购物。庙会也转移到了这里，集会也开在这里。的确，自由市场的意思，除了交易形式本身是自由的之外，自由形成也是一个重要的方面。河滩默默无言，不知自由为何意，但是，却诠释了自由和市场的意义。

责任编辑：马蓉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