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西汉姆联队的球迷。我们的主场不行，虽然看上去外观漂亮，但是败絮其中。这里曾主办过去英国50年里最伟大的体育赛事——辉煌灿烂的伦敦奥运会，却无法承办英超中下游球队的比赛。这座体育场耗资近五亿英镑，在阳光的照耀下，金属结构闪闪发光，但内部却是缺东少西，部件不完整，看台之间距离过大，只能用塑料板勉强盖上。这座球场的问题不仅仅是设施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它不像是一座足球场，因为它本来就不是足球场。这不禁让人想问：怎样的足球场才称得上伟大？

场馆要与球队的身份相匹配。一座球场要有自己的特色，这比它的容量有多大、工作人员技术有多先进要重要得多。只要你看到一座球场，就立刻能感觉到这种特色：这种感觉与当地的地理历史背景有很大的关系。“利物浦就是一座认同感很强的俱乐部，”伦敦大学巴特莱特建筑学院教授默里·弗雷泽说，“你如果去到安菲尔德，就很明显能感受到，这座球场就是周边社区的‘教堂’。我记得自己第一次去的时候，球场周围的房子真是让我大吃一惊。住在附近的人每天一抬眼就能看到球场，他们在城里闲逛的时候也每天都能看到安菲尔德，这就建立起了一种巨大的认同感。”

还有很多理由可以激发人们产生类似的自豪感和敬畏感。特夫摩尔球场坐落在伯恩利城中心，是伯恩利队的主场，更衣室十分简陋，客队球迷的座位甚至都是木制的，破旧的场馆也映照着主队的艰难处境，伯恩利一直在降级边缘来回挣扎。从特夫摩尔球场往南30英里就是曼联的主场——老特拉福德球场，这座球场也像是周边社区的一部分，周围的红砖房沿着马特·巴斯比爵士路（译注：马特·巴斯比爵士曾执教曼联长达24年，带队获得过众多荣誉，是队史上最受尊敬的主教练，因此球场门前的路被命名为“马特·巴斯比爵士路”）一字排开，球队最大的特点一是规模庞大，二是长期依赖本土的人才培养。

同在格拉斯哥的两座球场，凯尔特人公园球场是在模仿欧陆风格，而埃布罗克斯球场则是完全的英式风格。多特蒙德传奇的“黄色长城”从南看台一直延伸到天际，手持黄色条幅的球迷们会在客队进攻时给对手施加压力。阿根廷博卡青年队的糖果盒球场外观就像是字母D，一边是半个碗的形状，一边是平直的看台，球迷的呼喊声在曲面和对面看台间不断反射回响，整个声场更像音乐厅而不是运动场，这也很符合球队的特质，毕竟博卡青年队的主场氛围比足球水平更让人津津乐道。

赛后批评场上表现是件很容易的事，随便写写新场馆也很容易，但是这些场馆会随着足球运动的发展而不断改变，甚至会随着当地文化和社区的发展而改变。在所有变化的因素之中，球迷也需要一些始终不变的元素来寄托他们坚持下去的信念。

建筑师克里斯多夫·李曾参与过酋长球场、千禧球场（欧洲第一座建有开合式屋顶的球场）的设计建造，目前担纲托特纳姆热刺新球场的设计核心。他说：“在设计过程中，建筑师需要对球队的基因进行透彻的了解，球迷是什么样的，球队的特色和传统是什么样的——无论是在伦敦东区还是在墨西哥北部盖球场，都要先解决这些问题。”

“身份认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但偶尔也会被忽略。所以我们在设计热刺的新场馆时，一直在仔细观察这个问题：新场馆接待的还是原来的那些老球迷，他们以前都是坐在南看台或是北看台上看比赛，全程唱着队歌喊着口号。这给了我们创造的灵感，设计出了工程驱动的露天座位区，希望球迷能够更真实地表达自己的身份认同。现在所谓的‘体育场建筑学’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都还是不存在的东西，以前这些设计都被当作是工程学上的追求，是一项工程活动。体育场的建造者都是平时建桥的人，这在当时是一种非常务实的做法。”

如今，务实不再起作用了。大型体育馆必须要能够与当地社区产生共鸣，体育场的位置决定了它的成败：伦敦奥林匹克体育场建得就很务实，出于奥运期间的安保考虑，它建在一座公园的正当中，离居民区非常远。尤文图斯的老球场德尔·阿尔卑球场也是如此，它绝对是顶级俱乐部所使用过的最糟糕的主场。

田径跑道没有人用，观众席视野一言难尽，位置更是远离都灵城区，实在是难以激发球迷的热情。场馆内有6万7千个座位，但通常上座率只能达到1/3。2001/02赛季有一场意大利杯的比赛是尤文对阵桑普多利亚，全场只来了237个球迷。所以德尔·阿尔卑球场在2008年的时候就被拆除了，当时才投入使用了18年（译注：拆除后第二年在此基础上重建了如今的尤文图斯竞技场）。

布拉加市政球场坐落于葡萄牙西北部卡斯特罗山的山坡上，看台位于球场的两侧，一边球门后是山丘上的岩石，布拉加城市在另一侧的球门后面展开。意大利巴里的圣尼古拉球场也是经典之作，球迷们围坐在场馆的最上层，它的设计是对古代圆形剧场的一次致敬。不同于意甲其他场馆的简单粗暴，圣尼古拉球场由26片混凝土“花瓣”组成，结构精致敞亮，充分利用了亚德里亚海的海岸阳光。

还有拜仁慕尼黑的安联球场。设计方是瑞士著名设计公司Herzog & de Meuron，它的核心理念非常明确：拜仁的团队风格就是力量、健壮、天资耀眼、技术卓越，所以球场是由混凝土和钢制的网格结构建造起来的，球场外围包裹着许多气垫，灯光将气垫映成了彩色，并且每场比赛都会根据对阵双方来变换颜色。

安联球场的设计者穆雷说：“我们的想法非常简单，就是要做一个城市地标。如果说圣尼古拉球场的设计理念是圆形剧场和简约，那么拜仁的设计理念就是新时代的大教堂：建一个大型建筑，使之成为城市的一部分。我认为最成功的球场就是那些明确还原设计图的球场。你首先得决定你想要一个建造什么样的球场，然后严格执行下去。”

Herzog & de Meuron为切尔西新设计的主场也有一个核心理念，并且正在一步步地实现。这家公司声称球场由264根雕花砖柱环绕，“从正面看，球场会给你一种明亮直接的观感；但是侧一点看，又会感觉到它的坚固和纹理质感。”新球场采用了最具伦敦特色的材料——砖，试图打造出最具特色最壮观的设计。

这些即将落成的新球场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喜欢。有一个喜欢新设计的球迷，就会有一个怀念旧时光的球迷。英国的设计圣经、艺术创意网站“It's Nice That”的前任编辑欧文·普里查德说：“怀旧是足球的货币。用不了多久，肉饼和牛肉汁的时代就会一去不复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应该是这样的。球票这么贵，如果你花了40英镑进到体育场里，场馆里的柱子都在叽叽嘎嘎地晃，你肯定会生气。足球世界里曾经有一段浪漫时光是这样的，但老实说，人们就是不记得这他妈很危险啊。”

怀旧是条温暖舒适的毯子。我们可以把过去的每一部分都神化，夸大其词，沉迷其中，因为过去不会回过头来咬我们。对老体育场的怀念也是如此：厄普顿公园球场是完美的，老温布利球场也是完美的——即使它就是带个足球场地的赛狗场。人们常说，不要去见你的偶像。其实你也见不到了，因为它们都被拆了，这样也比较安全。新球场也要能够体现这种贯穿始终的怀旧情：某些事物要能够让球迷联想到过去，过去有可能被扭曲了、被神话了，但这个元素绝对是必不可少的。阿森纳决定从海布里球场搬到酋长球场时，如何把球队的传统也一同带过去，这对建筑师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阿森纳从1908年就在海布里了，”李说，“人们都很喜欢这座球场，阿奇博尔德·利奇的设计非常漂亮，东看台更是顶级的装饰艺术。我就是本地人，阿森纳也是我的主队，但是想要修缮改造这座球场确实不太容易。我们和俱乐部一起花了很长时间对它进行改造和扩建，但是结果还是有点遗憾，我们只能放弃海布里去设计现在的酋长球场。”

“一种想法是：‘好吧，我们就把海布里的内部装饰复制过来，做一个仿制品，这样老球场的基因就能传递下去了。’但是我们采纳了第二种想法：创造出一种长久永恒的氛围。我们的设计目标就是让新球场也像海布里一样能够存续百年，团队也是照着这个思路去挑选建筑材料的，尽量不让时间磨蚀球场的生机。我们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大量的资金，想要再建造一座百年球场。球迷们也很喜欢这个想法：不要用太薄的建筑金属，不然很快就会老化，20年后看起来就是破破烂烂的了。酋长球场20年后只会更加光鲜亮丽。你不妨现在去检查一下新球场的耐久度，在俱乐部高层和董事的包厢里，你还能看到印在黄铜等金属材料上的手印。长久永恒的设计理念正是阿森纳想要的，也是它们的根基。

酋长球场也面临着不少批评。我曾经听人说过这座球场是为伦敦咖啡节修建的，不过说这话的人可能只是对球场上的赛况不满意罢了。这可是一座专门为阿森纳定制的足球场，至少表面上是。

国家队的主场可能面临着更困难的境况。英格兰就证明了这一点，当地人对国家队的认同感普遍很低，温布利球场的比赛基本就被看作是伦敦一日游的一个旅游项目。围绕新温布利球场衍生出的种种神话都有着明显的人造痕迹，市场营销文案花样百出，却几乎没有什么传统可言。温布利是世界上最著名的球场之一，但是参观温布利球场总是会让人觉得很无聊。

普里查德说：“千禧球场，或者叫威尔士国家体育场——不管它叫什么名字，都绝对是一座成功的球场。它正好位于加的夫市中心，正对着火车站，一到比赛日，整个城市都被点燃了。附近的道路全部封锁，一切都以比赛为中心。比赛占据着整座城市，你绝对不能错过这个机会。球场内部的座位非常陡峭，球迷能从高出看到比赛局面，整座球场里没有一个视野不好的位置。相比之下，英格兰的温布利球场，光是到那就得费一番功夫，氛围也冷清得很，看台的高度也很低，从里到外都华而不实。”

对于直觉型的球员来说，如果给他们太长的思考时间，他们反而会陷入纠结。新温布利球场有了太多的空间，反而发挥不出优势。设计师想要给这座球场赋予太多的理念，于是只有牺牲视觉上的纯粹性。“温布利球场就是一个商业公园，”穆雷说，“地下的房间、设施、会议室等都安排得极为密集，它的运作模式无非就是想要确保盈利。但这些额外的元素只是泡沫，看起来体量巨大，实际却毫无用处。温布利作为足球场的内核已经逐渐丧失了。”

普里查德补充道：“英足总称其为‘足球之家’，但事实并非如此。它就是个购物篮，还是在外伦敦的布伦特区。”

本文首刊于《卫报》体育旗下的《MUNDIAL》杂志，第14期。

（翻译：都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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