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卫生保健初创公司Viome宣布获得了1500万美元的风投融资，这轮融资主要是为了支持Viome居家健康工具箱的发布。客户只需要提供一小份粪便样本，Viome就会对肠道里的活性生物体进行RNA分析，让客户据此调整自己的饮食，这么做的一个主要目的自然就是减肥并且防止反弹。按照该公司的说法，用户能够趁这个机会改善自己的肠道微生物群：Viome公司将“使用最先进的专有技术”，为每一位购买服务并且寄送了健康工具箱的客户创建个性化的“微生物概况分析”。

从兜售产品时的这般话术可以看出，包括Viome在内的越来越多新兴健康公司正不断鼓励人们考虑营养问题，并就此展开讨论——在这样的语境下，营养学成为了一种针对个体的科技，减肥已经不再是一种自我剥夺与自我压抑，而是一个优化的过程，和延长用旧的iPhone电池寿命、开发无汽油消耗的汽车没什么两样。

Viome以及市场上其他的同类初创企业给自己的定位并不是餐饮公司，但其面临的主要业务依然是体重和其他营养相关的健康问题。提供基因检测服务的23andMe公司希望根据遗传基因组数据帮助客户规划更加合理的饮食和锻炼；云计算先驱戴夫·阿斯普雷（Dave Asprey）推荐大家放弃早餐和原本的早晨咖啡习惯，进而饮用一种饱含脂肪的“防弹咖啡”（Bulletproof，阿斯普雷受到西藏酥油茶的启发，用咖啡、黄油、椰子油研制出能与之媲美的咖啡），这种咖啡能够提高工作效率，同时增加饱腹感，减弱对食物的渴望；Habit公司承诺分析客户的个人生理、代谢特点，定制个性化的营养计划；想要在接下来的好几个小时里像超人一样精神敏锐，并且持续燃烧卡路里？试试生酮饮品吧！你能通过“间歇性禁食”控制自己身体的热量摄入吗？下面有一堆App任君选择。

硅谷并不满足于外部的塑造，而是将人们的“自我”作为其研究的另一个前沿战场。科技公司要为人们的身体描绘出一幅图景，要想站得住脚，就得让大家学会他们的语言。在这种情况下，节食的含义已经和过去划清了界限，它不再出于虚荣的需要，而是认知和效率的问题——这种表达方式的转变也反映了人们看待自己方式的变化。如果原本人们眼中的身体是理想化的，是一座个人的圣殿，那么今天我们眼中的身体不过是另一个需要调试的设备，我们也应该掌握其功能。我们在做的，并不是监测自己的身材，而是不断优化自己的表现；不是单纯吃沙拉，还要利用生物黑客（biohack）来改变自己的个人生态系统。

尽管这些新设备、新服务形态万千，归根结底就是一堆复杂且昂贵的指引——但本质要么就是多吃某种事物，少吃另一种，要么是制定一个食谱，或者将那些会抑制身体充分发挥潜能的事物替换掉。要想说服消费者，让他们相信这种新的饮食浪潮从某种程度上和食品行业长期以来的伪科学历史不是同一回事，这个任务完成起来并不容易，但这个新兴领域确实有不少油水可捞。市场调研公司Marketdata数据表明，2017年，在美国，饮食产业的市值达660亿美元，与此同时，这一年全国活跃的节食者比例下降到了10%。Marketdata分析认为，原因主要有二：“接受胖人运动”之风下，人们越来越倡导悦纳自己的身材，另外，节食者也特别容易感到疲惫。对于一些初创公司来说，如果能通过科技语言将原本非常传统的饮食习惯洗涤一遍，就能让节食老手看到其中的新意并为之背书。另一方面，也能像特洛伊木马般轻松攻陷那些对于节食本身毫无兴趣的消费者。

后者大多数都是男性。在美国，现代的节食产业已经女性化了，直到不久前，男性群体依然是一个尚未开发的处女地，拥有可观的潜在市场。哈佛大学研究学者吉尔·艾弗里（Jill Avery）用“性别污染”描述那些被赋予过多女性特质，以致男性不再愿意触碰的产品或想法。这种现象一个最具代表性的的例子就是节食苏打水。性别污染现象最早出现在人们对食物的选择中并不是巧合，女性往往更容易成为节食产业的的猎物，在社会文化上，她们本身就更倾向于自我改造，通过向不可能的理想形象靠近来实现自己的社会价值。

在2015年的一项研究中，加拿大曼尼托巴大学的卢克·朱（Luke Zhu）博士发现，“性别化食物”的刻板印象根深蒂固，市场营销人员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用提升身体机能等男性气质爆棚的噱头来将健康食物在两性光谱上往男性化方向拉回来一些，而这种所谓的提升性能，正是今天饮食科技公司正在追求的。除此之外，在我们的文化中，科技本身已经被定义为男性化的舞台。因此，如果我们放弃了节食，转而投向生物技术，利用最先进的测试并基于该结果对个人微生物菌群进行调整，那么潜在市场便能实现扩张。

如果人们将科技公司的这些多半依靠饮食规划（dietary）的项目看作是单纯的“节食”（dieting），那么这些公司的CEO们可能会认为自己受到了冒犯。减重不是他们的目标，这些公司希望在各个层面上都有最好的表现。“我关注的是持久性和认知表现，”生物黑客技术初创公司HVMN的CEO杰弗里·吴（Geoffrey Woo）去年接受《卫报》采访时表示。而苗条和身材匀称恰好就是一个人“最好”的基本组成部分。

在科技领域关于饮食规范普遍化的话语中，常常会有一种奇怪的“性别平等”概念诱惑着我们：如果大家都感觉到了相同的压力，追求同一种完美，那么这些原本专属于女性的压力就能得到释放，这个社会就前进了一大步。然而不管制造这些产品的人有没有意识到，他们所做的也并非百利而无一害。语言能创造一系列期待与理解。一个产品不仅仅是用于交易买卖的产物，还包括了背后支撑它的想法和理念。如果要让科技公司的大佬来决定理想的身体是什么样的，如果让他们决定一个人要如何自我优化，然后利用自己庞大的资源将自己给出的定义标准化，出售产品，帮助人们在自己指定的规则里实现目标——那么这种话语将会给人类个体带来现实意义上的巨大转变，远远超过一个简单的语言学转向。

举个例子，身材肥胖的人正在经历着种种不同类别的社会歧视。2016年的一篇研究表明，与能力相仿、身材苗条的竞争者相比，他们找到一份新工作的几率偏低。同时，过高的体重还意味着肥胖人士在寻求重要医疗帮助的时候更容易碰壁，因为脂肪给医生的诊断和治疗带来太大的影响，医疗从业人员往往不愿意耐心接待肥胖人群。减肥需要自我克制，不管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要攻克难关。大量科学证据表明，对于医学意义上被定性为超重或肥胖的人来说，减掉大量体重并保持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如果人们将这个观点内化，认为改变自己的身体应该就像清除电脑上无用的旧文件一样简单且必要的话，那么在这场游戏中，那些不减肥或者是无法轻易做到的人的赌注就更大了。

在美国文化中，除了节食以外，还有另一个问题也是女性化的：饮食失调，其中最严重的就是厌食症。当谈到卡路里和高营养物质，以及涉及到卡路里和大量营养物质，受严格限制的饮食时，厌食症患者往往会过分纠结于细节。间歇性禁食、代餐和超详细的饮食计划本身也许并不算是饮食紊乱的讯号，但要注意的是，在科学语言看似安全的外衣之下，这些行为对身体造成有害影响的可能往往被掩盖了，在这种情况下，家人和朋友想要干预建议也更加困难。

Viome的网站上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也算是他们营销手段的一部分：“如果疾病能够被自由选择，结果会是如何？”看起来这个问题的本意并不坏，但对那些生活在约定俗成定义为疾病或残疾状态中的人来说，这个问题令人寒心。如果疾病成了某种可以选择，并且能够合理绕开的东西，那么那些没有办法避免它的人怎么办？Viome的CEO纳温·詹恩（Naveen Jain）称公司团队也考虑过这项服务的价格，并且相信在市场规则的运行中，这款产品的价格不久就会降下来，让更多人所接受。比如说在过去，这个公司的RNA序列分析就得花上消费者一万美元。“我们明白，一旦一个产品如同幂数曲线般生产上市，价格就会降下来，每个人都能买得起。”在电话采访中，詹恩表达了自己的展望：“希望在6个月内，这款产品的价格能降到100美元以内。”

不想根据硅谷的标准进行自我优化的人会变成什么样，目前尚无定论。在饮食的科技词汇库中，几乎没多少空间留给一小拨基于愉悦目的和个人喜好来选择食物的人，更别说那些存在缺陷、需要被矫正的人了。这些公司的运营者大多都显得无比真诚，满怀热忱地提升人们的生活质量，而且随着科学技术不断进步，他们的方法也确实以不同的方式奏效了。Viome的微生物技术看起来确实给人们提供了一个机会，让那些能够接触到的人得以辨别出亚过敏食物，而且微生物菌群也是一块令人着迷的沃土，值得进一步研究。在过去的几年中，我们已经见证了好几家美国科技公司的经历，他们未曾预料到自己美好的愿望走向挫败。与此同时，一个产品一旦广受欢迎而且利润丰厚，企业高管们也就不会放多少心思对它进行管控了。

科学研究已经清楚表明，健康饮食包括摄入多样的、以植物为基础的新鲜事物，贯穿一个人的一生。这种建议简单粗暴，但并没有催生能够开拓市场的好产品，但这种医学建议确实也考虑到上面所说的可能性，即科技的语言也许会掩盖营养的含义——在世上为人的方式不止一种。詹恩对此也保持警惕，他表示尽管Viome将肥胖及与之相关的症状定为其饮食规则需要治疗的目标，但这个公司并没有将苗条与健康混为一谈，这也正是所有同类初创公司都想要走的路线。然而人们真正需要的，可能并不是更多让他们变“完美”的产品，而是给“完美”这个词扩充出更广泛的内涵。

（翻译：马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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