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德瓦尔用动物行为学和历史编撰学的方法，记录了黑猩猩群体中的政治事件，发现他们不仅懂得通过联盟与合作取得权力和地位，懂得平衡群体冲突，甚至也会在权力博弈中进行预谋和理性的因果计算。我们应该自问，如果没有文明，只有权力游戏，人类又比黑猩猩高明多少？

黑猩猩的权力游戏

文 | 彭斌

（《读书》2019年4期新刊）

自一九六八年《人猿星球》上映以来，美国好莱坞相继拍摄了一系列展现人类与黑猩猩、大猩猩等高等灵长类动物爱恨情仇的科幻片。在这些影片中，黑猩猩、大猩猩等都能像人类一样思考，都表现出擅长于政治与权力游戏的智慧。这就使人们不由得追问，难道政治与权力不是人类特有的现象吗？难道高等灵长类动物也拥有追求权力的意志？难道它们也热衷于权力游戏？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前，大多数动物学家都小心翼翼地回避这些问题。然而，随着灵长类动物研究的发展，知识界逐渐认识到，黑猩猩等高等灵长类动物也拥有权力意识，会围绕着权力开展丰富多彩的政治活动。在这方面，荷兰裔美国动物学家和心理学家弗朗斯·德瓦尔（Frans de Waal）的研究尤为引人瞩目，其著作《黑猩猩的政治——猿类社会中的权力与性》（下引此书，只注页码）在灵长类动物研究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曾经被哈佛大学百名教授共同推荐为人类历史上最有影响力的经典著作之一。

德瓦尔于一九四八年出生在荷兰小城斯海尔托亨博斯，曾就读于奈梅亨大学与格罗宁根大学，在一九七七年获乌德勒支大学动物行为学博士学位。一九七五年，德瓦尔在荷兰阿纳姆动物园开始了长达六年的黑猩猩研究。一九八一年以来，他先后在美国威斯康星国家灵长类研究中心、埃默里大学心理学系和耶基斯国家灵长类研究中心从事科研工作。由于德瓦尔的卓越贡献，他曾相继当选为荷兰皇家艺术与科学院、美国国家科学院、美国艺术与科学院的院士，并于二〇〇七年被美国《时代》周刊评为当代世界最具影响力的百位人物之一。

在黑猩猩的研究中，德瓦尔采用了动物行为学的方法，“强调研究在自然环境中或至少在尽可能自然的条件下的动物的自发行为。动物行为学家……首先是也主要是耐心的观察者”（19页）。德瓦尔用了几千小时观察黑猩猩之间的冲突、合作、和解、互惠等行为，记录它们在毛皮护理、“问候”、游戏与结盟等方面的状况，并且量化处理所收集到的行为数据。除此之外，他还采用历史编纂学的方法剖析黑猩猩群体中的事件，通过日记形式记录这些事件是如何展开的，每个个体是如何卷入其中的，以及它们随后的境况具有哪些改变。最终，德瓦尔勾勒出黑猩猩群体中的政治事件，阐释了其中有关地位、秩序、性别等方面的机制，揭示出其权力运作的游戏规则。

通过研究阿纳姆动物园的黑猩猩群体，德瓦尔掌握了当时二十三只黑猩猩中每位成员的外貌、声音、个性及其在群体中的地位并给它们取了名字，分析了其中的社会关系网络以及内部各个不同的“山头”。在雄性群体中，三十来岁的耶罗恩性格沉稳，工于心计，是只老狐狸；二十五岁左右的鲁伊特性格坦率友善，总让人感到值得信赖；十来岁的尼基则是后起之秀，运动天赋非常高；八岁左右的丹迪还处于青春期，被认为是群体中最聪明的。雌性群体则以“大妈妈”、特普尔和吉米为首组成三个“山头”。其中，“大妈妈”年约四十岁，她既是备受尊敬的雌性首领，也是最具影响力的社会纠纷的调解者。

在阿纳姆动物园，黑猩猩通过特定的规矩和仪式确认彼此的权力等级与关系。其中，“问候”是低级成员向位高权重者表示尊敬和服从的方式，它表现为一系列简短的“喘着气的咕哝”或“快速的喔嚯”的声音，往往会伴随着一连串深深的鞠躬，有时也表现为向上级伸出一只手或吻他的脚、脖子或胸部等。面对下级的问候，上级通常“将自己的身体伸展得更高并将自己的毛发竖起来”（92页）。黑猩猩所获得的“问候”数量是与其权力和地位成正比的。“‘问候’是统治与被统治关系的一种仪式化的确认……反映着被固定了的统治与被统治关系”（95页），“一个几乎匍匐在尘土之中，另一个则帝王似的接受着对方的‘问候’”（92页）。在耶罗恩有效统治时期，他获得了整个群体3/4有时甚至90%以上的“问候”。当时，鲁伊特和尼基经常问候耶罗恩，而鲁伊特却从来没得到过“大妈妈”等高级雌性的问候，尼基则从来没得到过成年雄性的问候。除“问候”之外，黑猩猩还有其他确认权力和地位的身体化的规矩和仪式。耶罗恩并不比鲁伊特强壮多少，但是，当他身为首领时却看上去比鲁伊特强壮得多。原来，黑猩猩首领往往通过某些习惯来显示自身的强大。“在耶罗恩占据最高统治地位期间，他的毛发总是略微地竖立着的，即使在他不卖力进行那些威胁性武力炫示的时候也是如此，而他走路的时候总是迈着一种缓慢而稳重的夸张的步伐。”（91页）

在黑猩猩群体内，为什么有些黑猩猩身居高位而另一些则处于被统治地位呢？其权力基础是什么呢？从表面上看，雄性首领的地位仿佛是建立在庞大健硕的身躯基础上的。然而，事实并非完全如此。虽然雄性首领都身强体壮，但是，黑猩猩却不是仅仅依据体力或武力来决定首领地位。身强体壮只是成为首领的必要条件，而不是充分条件。“体力并非决定统治与被统治关系的唯一因素，而且，几乎可以完全肯定地说，它不是最重要的因素。”（103页）雄性黑猩猩能否成为首领的关键在于，他能否有效地回应其他成员的意愿和需要，能否赢得多数雄性和雌性的承认，尤其是那些具有强大影响力的雌性首领和雄性竞争者的承认。实际上，黑猩猩角逐首领地位的过程所以需要持续数月，原因就在于，首领候选人需要逐渐 “说服”多数成员来支持他。当然，黑猩猩的权力游戏会因性别差异而存在区别。在雄性群体内，彼此间的联盟与合作决定了其权力关系；在雌性群体内，“品格与年龄才是最重要的决定因素”；在两性之间，“雄性对雌性的统治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他们的体力优势决定的”（211页）。《礼记·礼运》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有趣的是，黑猩猩热衷于权力的理由似乎和“人之大欲”相去不远，其实质就是确立群体内部关于食物、交配和生殖等方面欲求的秩序。

在人类政治中，权力更替时期是至关重要的。黑猩猩群体中亦是如此。德瓦尔浓墨重彩地描述了阿纳姆黑猩猩群体中领导阶层的变迁，记录了一幕幕跌宕起伏的权力斗争的悲喜剧。一九七六年六月二十一日，鲁伊特发起了针对时任首领耶罗恩的叛乱。他通过围着耶罗恩绕大圈圈的方式实施威慑，并且采取了数次攻击行为。然而，耶罗恩进行了回击并获得十来位雌性的援助，最终使鲁伊特落荒而逃。鲁伊特也拥有盟友，尼基、丹迪以及吉米就没有支持耶罗恩。尼基甚至乘机与某位雌性交欢，后来则时常攻击或骚扰耶罗恩的支持者以援助鲁伊特。在随后三个多月内，鲁伊特持续地挑衅和惩罚耶罗恩的支持者，不断地孤立、分化和破坏他的支持性力量。每当鲁伊特看到耶罗恩和某位成年黑猩猩相处密切时，他就会干预和惩罚，离间其关系。德瓦尔观察到，鲁伊特曾由于某位成年雌性坐在耶罗恩身边而殴打她，也曾由于另一位成年雌性和耶罗恩互相梳理毛皮就将他们强行分开。鲁伊特的暴力不是针对雌性本身的，而只是在她们与耶罗恩合作时才发生。他通常会友善地对待雌性，给她们梳理毛皮，和她们的孩子们玩耍。鲁伊特很可能是想以此赢得好感，至少是期待雌性在他和耶罗恩之间保持中立。因此，黑猩猩似乎掌握了政治的真谛，那就是为承认而斗争，力求更多的支持。面对鲁伊特的叛乱，耶罗恩在保护其支持者方面基本上乏善可陈。这就逐渐消磨掉他的领袖威望和魅力，使其追随者失望，导致其垮台。一九七六年十月，鲁伊特通过联合尼基最终确立了首领地位，耶罗恩也开始问候新首领。

世事如棋局局新。鲁伊特在成就首领地位后又与尼基、耶罗恩上演了“三国演义”。当时，尼基依然对耶罗恩不依不饶，往往直接朝着他吼叫，有时甚至拿一根棍子忽前忽后地在他面前挥舞。尼基这么做是因为他想和耶罗恩争夺“二把手”的位置。然而，耶罗恩却无意于此，他往往回避尼基的挑衅，甚至在不得已时求助于鲁伊特。最终，尼基成为“二把手”，耶罗恩则屈居为三号人物。为什么耶罗恩不积极应对尼基的挑战呢？德瓦尔认为，耶罗恩与鲁伊特的冲突已使他身心俱疲，不愿卷入新的冲突，何况即使他战胜尼基也只能屈尊纡贵成为“二把手”。同时，耶罗恩也可能是采取以退为进的策略：如果野心勃勃、精力充沛的尼基成为“二把手”，那么，尼基必然与鲁伊特冲突，他就会成为双方都极力拉拢的举足轻重的角色。

面对错综复杂的政治局面，鲁伊特上台伊始就尽力提供公共物品以巩固其地位。无论在人类社会还是在黑猩猩的世界中，只有有效地提供公共物品，保障和平、安全与秩序，政治领袖才能保障其地位。德瓦尔观察到，当黑猩猩群体中发生了由两位雌性的争吵和撕咬而引起众多成员参与的群体性事件时，鲁伊特对参与者实施不偏不倚的干涉，运用武力强行将他们隔离，阻止了群体性事件的持续发酵。同时，鲁伊特开始更多地支持那些在冲突中处于不利地位的弱者：他在执政前支持弱者的比例是35%，执政后这个比例跃升为69%，一年后更是上升为87%。通过支持弱者，鲁伊特既削弱了强者的影响力，又防止了群体内部冲突升级。当然，鲁伊特的行为不是无偿的，而是为了赢得支持。事实上，鲁伊特在雌性群体中获得了非常高的支持率，雌性对鲁伊特的问候比耶罗恩当政时对耶罗恩的问候频繁得多，她们在鲁伊特与其他雄性冲突时通常都会支持他。

然而，在黑猩猩群体内，雌性并不占据主导地位，雄性间的合作和联盟才具有决定性意义。鲁伊特是通过联合尼基才成为首领的，所以，他对尼基与耶罗恩可能会形成联盟保持高度的政治敏感性。但是，他不能将他们两者都边缘化，那样会使他们联合起来对抗他。因此，他选择三号人物耶罗恩作为盟友，将“二把手”尼基作为挑战者予以打击。在这种情况下，鲁伊特与尼基都想寻求耶罗恩的支持，“他们之间的冲突的最大根源不是那些雌黑猩猩，而是与耶罗恩的接触”（143页）。所以，正如耶罗恩可能推测到的，他会由于“一把手”与“二把手”的冲突而处于有利地位。开始时，耶罗恩往往有意与尼基保持距离，表现出自己已经接受了鲁伊特的友谊。然而，他实际上却逐步与尼基结盟，并最终于一九七七年十一月底推翻了鲁伊特的统治。耶罗恩支持尼基的原因是，尼基过于年轻，政治经验不足，群众基础也不够坚实。“在鲁伊特的统治下，耶罗恩的影响是有限的，因为鲁伊特不需要他的支持，最多需要他的中立。然而，通过选择支持尼基，耶罗恩使自己成了对尼基的领导不可缺少的角色，因而，他在群体中的影响力又重新上升了。”（215页）此后，尼基成为新的首领，耶罗恩是“二把手”，鲁伊特则屈居第三。新一轮的权力博弈随之揭幕。

在阿纳姆动物园，上述权力游戏主角的结局令人唏嘘。通常而言，黑猩猩在冲突时会遵守相应的规则，不进行致命的攻击。然而，鲁伊特却命运悲惨。一九八〇年夏，由于尼基禁止耶罗恩与雌性交欢而导致其联盟破裂，鲁伊特卷土重来再次成为首领。然而，两个多月后的一个夜晚，鲁伊特却在尼基与耶罗恩的再度联手下遭受重创：他遍体鳞伤，多根手指和脚趾被咬掉，睾丸也被摘除了……最终因失血过多殒命于手术台。随后，尼基、耶罗恩和丹迪开启了“后三头”时代。一九八四年，尼基由于耶罗恩和丹迪的关系越来越密切而极度紧张，最终可能受到攻击而在惊慌失措时跳入环圈养区的护河身亡。耶罗恩后来得以善终，丹迪则心力衰竭而亡。鲁伊特和尼基的悲惨结局展现出黑猩猩权力游戏中非常残酷的一面，令人黯然神伤。幸好，并非所有灵长类动物都是如此。倭黑猩猩就比较爱好和平，具有强烈的同理心，热衷于性爱而不是权力斗争。

黑猩猩的权力游戏如此丰富多彩，究其根源在于他们可能是理性动物。古往今来，人类通常被认为是唯一的理性动物。《布莱克维尔政治学百科全书》就指出，“理性与非理性首先是人类的属性……由于人类具有以推理行为实现有目的的结果的能力，理性因而被归之于人类”。德瓦尔则认为，黑猩猩并非仅仅凭本能行事，他们能够有意识、有预谋地做出某些行为，能够意识到自身行为的群体性后果与因果联系。例如，耶罗恩在某次受到尼基的攻击后伤势并不严重，然而，他在尼基的视野范围内走路时却一瘸一拐，一旦处在尼基的视野之外就健步如常。德瓦尔由此推断，耶罗恩是通过装可怜想要尼基相信自己伤势严重，从而对其高抬贵手。这就表明：“黑猩猩们有能力在自己的头脑中权衡某个选择的后果，而不是通过实际的尝试和错误来测试某个特定的行为过程。结果就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理性行为。”（44页）

作为人类的近亲，黑猩猩的行为在很大程度上呈现出人类的镜像：“为我们提供了关于人类本性的重要线索。”（1页）然而，并不能因此就将人类看成“裸猿”，不能认为人类与其近亲在权力游戏中没有任何本质区分。自“人猿相揖别”之后，人类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不断改进既有的权力游戏规则，使其更加合理化与文明化，因而更好地服务于大多数人。

（《黑猩猩的政治——猿类社会中的权力与性》，[美]弗朗斯·德瓦尔著，赵芊里译，上海译文出版社二〇一四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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