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至2017年间，库尔德记者贝鲁斯·博卡尼（Behrouz Boochani）居住的牢房的院子里长着一棵芒果树。刚开始，囚犯们还会分享从树上掉落下来的芒果。但随着孤立和饥饿的加剧，唯一还愿意分享芒果的是一个被称为“温柔巨人”的年轻库尔德人。他拥有“孩子般的礼貌”，他的慷慨举动——就像博卡尼所记录的那样——成为了一种谴责，一种令人不安的提醒，告诫那些失去善良的人，外面还存在着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山中无故人：马努斯岛监狱作品集》（No Friends but the Mountains: Writing from Manus Prison）对澳大利亚海外监狱里面数百名男子的生活进行了非凡的洞察，他们因该国的移民拘留政策身陷囹圄。澳大利亚两党在如何处理乘船抵达的难民问题上达成了罕见的共识：右翼总理约翰·霍华德（John Howard）在2001年宣布：“我们将决定谁能来到这个国家。”无论左右，澳大利亚政府从未偏离过这一立场：任何试图乘船抵达澳大利亚的难民都不能在此定居。联合国酷刑问题特别报告员（United Nations Special Rapporteur on Torture）称其“侵犯了包括儿童在内的寻求庇护者的权利，即保护他们不遭受残暴、不人道或有辱人格的待遇”。自2013年7月以来，已有3000人被送往巴布亚新几内亚和瑙鲁进行海外处理。2019年2月，这两个岛屿已经聚集了1000多人，其中就包括博卡尼。

他的作品在几年内通过短信抵达外界，蒙斯·曼索比（Moones Mansoubi）整理了这些短信，奥米德·托菲（Omid Tofighian）将它们翻译成英文。这些文字抒情地、但也令人窒息地描绘了囚犯们在阳光的烘烤下漫无目的的日子、不人道的长队、必不可少但又荒谬的抵抗、老一套的虐待和极端的暴力。

博卡尼笔下的监狱是一个弥散着臭气的破烂居所，一座腐烂的畜牧场，被困在里面的人流露出肉体上的不适与创伤。它也是一个去个人化的、冷漠的，由连环围栏和预制建筑构成的人造世界，吊扇无力地旋转着，人们不得不居住在靠近下水道的地方，野生植物依靠它们勃勃生长，与死气沉沉的囚犯形成了鲜明对比。

在大量的人物书写中，绝大多数囚犯都没有名字，逃亡和监禁的压迫凸显了他们的性格特征：英雄、罗兴亚男孩、满月孩子的父亲。澳大利亚军官坚定又充满威胁地坐在散落地面的白色塑料椅子上。

博卡尼是人类行为的敏锐观察者，但他本人在这个系统中并不重要。每个囚犯都被分配了一个号码，这个号码是他们之后接受安排的凭据。排队使用电话，领取药物和餐食时，囚犯必须使用他们的号码，而不是姓名。排队本身成为了马努斯监狱的一种控制工具，这是一种官僚主义的酷刑技术，对队列中的囚犯施加控制。博卡尼将这种监狱逻辑称为“Kyriarchal系统”，这一概念反映了监狱的权力运作和压制的多重互动结构。

专业医疗人员的阴谋串通在该系统中反复出现。根据博卡尼撰写的监狱文本，医疗服务由一个名为国际健康和医疗服务（IHMS）的伪非政府组织提供。“一名囚犯生病了，”博卡尼写道，“他的双腿就好像被吸入了一个漩涡，将他拉入深渊。”哈米德·卡扎艾（Hamid Khazaei）是医疗系统下的众多牺牲者之一，他在书中被称为“微笑青年”，因患腿部感染于2014年9月去世。验尸官的报告发现，卡扎艾并没有得到周全的护理（包括抗生素使用的不足）——他本可以不用死去。博卡尼本人非常惧怕IHMS诊所，他从巴布亚警卫那里拿到了一根热线，用它烧灼自己的龋齿消毒。

博卡尼从印度尼西亚出发，踏上了寻求庇护的危险之旅，最后在澳大利亚被海军逮捕。他一开始被拘留在圣诞岛，2013年8月又被转移到马努斯岛。《山中无故人》的前三章描绘了博卡尼从印度尼西亚出发前的紧张等待，以及在漏水的船上与惊涛骇浪搏斗的徒劳努力。这本书的大部分内容都没有按时间顺序展开，进行了多次前后闪回，作者试图捕捉一些记忆和想象中的场景，以及那些随时都可能出现的、发生过无数次的情况。书的最后几章再现了2014年2月爆发的抗议和冲突，冲突导致数十人受伤，来自伊朗的库尔德难民雷扎·巴拉蒂（Reza Barati）被殴打致死。“到处都有遍体鳞伤的人/到处都有人的骨头被打碎。”23岁的巴拉蒂就是博卡尼故事中的“温柔巨人”。

《山中无故人》让我们重新思考这些离岸地点的暴力行为。它们内在于澳大利亚的社会肌理中，绝不是异质的存在。澳大利亚人就接受着这样的教育，即“我们生活在‘唯一的岛屿大陆’之上”，大部分人口都依傍着海岸生活，风景如画的海滩主导着旅游业，“我们的”国家与海洋接壤，形成了最适合在明信片上展示的图案，也正是这片海洋将我们与他人隔离开来。白沙和蔚蓝的天空是历史粉饰的一部分：现代澳大利亚的创始人既是大陆的发现者、定居者和先驱者，也是侵略者——正是种族灭绝的暴力使得定居成为可能——尽管这个话题出现在公共辩论中，但它尚未被国家叙事所接纳。

封闭空间中的压迫一直在持续，从诺福克岛和塔斯马尼亚的囚犯集中营，到原住民的殖民“保护地”，再到马努斯和瑙鲁的难民监狱……对压迫的记录呈现为一系列异常的污点，被排除到现实之外。

虽然《山中无故人》的作者依然不受澳大利亚官方的欢迎，但它却在2019年的维多利亚时代总理文学奖中拿下了两个著名奖项，因此获得了更多关注。作为对殖民权力的详细解读，博卡尼的书描绘了一个国界强化、空间错置和非人道政策的全球景观。

2016年4月，巴布亚新几内亚最高法院裁定马努斯岛上的拘留中心“非法且违宪”。2017年6月，澳大利亚政府及其分包商与难民达成庭外和解协议后，同意支付7000万澳元以上的费用，作为在不安全的条件下进行非法拘禁的赔偿。2017年11月，该中心被关闭，但居住在那里的数百名男子，包括贝鲁鲁斯·博卡尼，仍被困在岛上接受“另类安置”。

博卡尼描述了澳大利亚移民部长访问马努斯监狱那天传达出的唯一一条信息：“你没有任何机会留下，要么回到自己的国家，要么永远留在马努斯岛。”也许他是对的。

本文作者Eleanor Davey是一位作家，专注于人道救援、社会运动以及反殖民主义方面的写作。

（翻译：冷君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