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和魏榕潞站在一起?

就这么一个困境中的渐冻人,总得有人来管。

2019年06月03日黄昕宇 北京来源:界面新闻

正午

编者的话:今年3月,正午刊出了渐冻人魏榕潞的故事。记者黄昕宇每次讲述她的采访进展,我们都觉得压抑、苦闷,因为,看不到任何的希望,所有的路都被堵死。文章刊出后,读者朋友们的留言以及自主发起的捐助,让人觉得温情尚在。

庭审已经过去三个月后,我们依然挂念魏榕潞的进展,不知道事情是否有妥善解决的希望?记者黄昕宇回访之后,带回来的是更坏的消息。如何从法律角度解决问题?律师还在争论和积极地想办法中,希望魏榕潞案能在司法实践上有所突破。无论如何,正如一位法律工作者所说,现有的社会支持体系,应该提供更多的支点去和魏榕潞共同承担苦难。

 

1

第一次见到渐冻症患者小魏时,她躺在床的外侧,手和腿软软地平放着。她的气管上切了个口,插进管子,连接摆在床头的呼吸机。去年夏天的一次病危后,小魏就只能依靠呼吸机活着了。那次抢救后,她妈妈要给她换干净衣服,发现套头衫被脖子上的管子卡住,脱不下来了,只能把衣服剪开。此后,她就只能穿开衫了。

小魏见我进屋,立刻喊她妈妈把她扶起来。我赶紧说不用,怎么舒服怎么来。她依然坚持坐起来,说,”我觉得躺着跟人说话,太不礼貌了。“

小魏从2014年起,身体渐渐动不了了,被确诊为渐冻症,丈夫对她和女儿渺渺不管不顾,甚至在前年离家时锁上了主卧的门,带走水电燃气卡,再也联系不上。她说话很慢,由于气息跟不上,有时话说半句就突然停顿,喘上一口气,又接下去。她就这样慢慢地讲出这几年的经历。我听得很难受,难以形容当时的感受。房间不到十平米,空气很闷,当她讲完经过,屋里有一小段时间的沉默,只有呼吸机一下一下滞重的运作声。

“还是讲点高兴的事吧,”小魏主动打破了凝重的气氛,“最近高兴的事是,渺渺会算十以内加减法了”。

今年2月18日,正关注家暴选题的同事罗洁琪接到北京市东城区源众家庭与社区发展服务中心李莹律师的消息,有一起源众中心正在跟进的渐冻症病人离婚案件将要开庭。罗老师在外地出差,我替她跑了一趟法院,我去了解下情况,看这个案件是否值得、能不能成稿报道。

由于男方不允许旁听,我没能进入法庭。一直等到庭审结束后,我在法院门口看到当事人小魏的父亲。他六十八岁了,穿黑棉衣,戴一顶黑色鸭舌帽,是一个脸色疲惫,话不多的老人。由于女儿无法出门,老伴又必须时刻守着她,他是家里唯一能够出席庭审的人。一个下午的庭审对他来说信息量很大,他走出法院大门,有些焦灼地怔了几秒,立刻又回过神来,急着去接外孙女渺渺。这是他每天的任务,已经有些迟了。

我们搭代理律师刘辉的车回到他们家小区侧门口,幼儿园的校车就停在一道很宽的马路对面,灰扑扑的路上车辆往来密集。这是他每天牵着渺渺上下学的路线。老人腿脚不好,冬天有一回,大风吹落了他的帽子,爷孙两个拉着手追啊赶啊,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帽子被风刮跑。

我们一起等红绿灯过马路,他说起前年家里的一次激烈争吵,气得拍了拍自己胸口,喘了几口粗气。但一走到校车跟前,他就冲我摆摆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渺渺从车上跨下来,一个瘦瘦的小女孩,大眼睛。姥爷弯腰给她拉紧棉袄的拉链,指了指我说,这是你妈妈的朋友。每次家里来了律师或者记者,大人都这么说。她扭头看我一眼,不说话,眼睛滴溜溜的,很机灵。接着她仰起头,叽叽喳喳地向姥爷讲幼儿园发生的事,哪个小朋友哭了,老师说什么了,一路上嘴巴没停过。姥爷只是拉着她走,偶尔闷闷地“嗯”一声,他心事很重。

我跟着他们回到家,开门的是小魏的母亲。她六十出头,个不高,头发干枯花白了,散乱地束在脑后。她说,这两年老得很快,难得下一趟楼,过去常在楼下碰到的老伙伴看到她就说,这么久没见你,怎么都这样了?

她把我领进小魏躺着的小屋,理了理床边堆满大包小包衣物和药品的双人沙发,清出一个空位让我坐下。她自己却一直站着,她患有腰椎间盘突出,没功夫治,坐下就腰疼。事实上,她也几乎没有坐下休息的空档,需要时刻监护的重病女儿和年纪还小的外孙女几乎占据了她所有时间。她常叹气,流露出愁苦的神色。她向我讲家里的生活状况,讲着讲着就红眼眶。但她连伤心的时间都没有,她会很快地吸吸鼻子抹干眼泪,转身就忙着给小魏活动四肢,扶正眼镜。时不时地,客厅里玩耍的渺渺就大喊“姥姥”。

这就是小魏一家,一个重病患者,两个退休老人,还有一个6岁的孩子。那天从她家离开时,我想,这是一个必须完成的报道。没有什么具体的理由,只是你看到这样的情景,就无法视而不见。

后来我又去小魏家和她聊了几次。小魏待人亲切,和她说话是很舒服的。并且,她从来没有摆出弱者的姿态,她很少哭,像对一个可以信任的朋友那样,平静地讲述自己的经历。

3月中旬,这篇稿子发表了。那时,离婚案庭审已经过去一个月,从刘辉律师和法官的沟通来看,情况不太乐观,法官甚至劝小魏撤诉。渺渺幼升小义务教育信息申报的截止日期日益临近,父亲一方的信息空缺,这个男人还是联系不上。唯一令人欣慰的是,稿子发表后,很多好心的读者向小魏做出了捐助。

魏榕潞重病住院时,插着大呼吸机

 

魏榕潞家中的床头摆着两台呼吸机和一台吸痰机

 

 

2

3月14日,稿子发表的当天早上,源众中心举办了一场小规模的《反家暴法》实施三周年纪念会暨案例研讨会。中心主任李莹律师是这场会议的主持。她将小魏的离婚案列入研讨会的讨论案例中,希望通过研讨会,就这个案件形成一份法律意见,提交给法官。

半个月前,我曾就这个案子采访了李莹律师。那时她正在外地忙着跟进另一起家暴案件,时间非常紧张,只能抽出晚饭的时间跟我通电话。她在电话里讲述了这个案例的特殊意义:小魏的案例不属于大众通常讨论的普遍性家暴案例。对特殊弱势群体的暴力和对普通人的暴力,定义应该是不同的。《反家暴法》里明确提出了对弱势群体的优先特殊保护原则,但没有具体的条款来应对它。“徒法不足以自行,对吗?《反家暴法》更好的落实,需要制订具体的实施细则,根据实践过程中出现的问题持续进行完善、更新和补充,”李莹说,“小魏的案例作为很具有代表性的特殊群体案例,是很值得探讨和争取司法实践突破的”。

研讨会在一间小型的会议室进行,与会者都是资深的法律工作者,大约十人围坐在一张圆桌边,全部都是女性。刘辉律师介绍案情,说到男方不仅对患病的妻子不与照料,甚至对孩子都不管不顾时,会议室里发出了一阵七嘴八舌的低声讨论。

李莹首先提出了最大的难点,这个丈夫对于重病妻子和年幼女儿不管不顾,不与照料的行为,是否构成家暴?此前,源众中心就曾派出律师帮助小魏,就遗弃虐待罪提起刑事自诉,法院最终认为证据不足,没有立案。刘辉律师说,她在离婚案庭审时提出,男方不管病妻幼女,还带走水电燃气卡,使她们无法正常生活,这是经济封锁,属于家暴。可法官并不认可。

有人提出,在这个案子里,魏榕潞患病在先,确实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拿走水电卡就是导致她病情加剧的原因。并且,在座各位对于家庭暴力的讨论有些太超前了,目前国内对于家庭暴力的认定还是立足于打骂这样具体的作为,在这种司法实践情况下,法院给出不予立案的结论也没有问题。

李莹说,即使不构成罪,那是不是构成民事层面的家暴行为呢?

认定家暴行为的主张,几乎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毕竟,男方没有履行《婚姻法》规定的夫妻之间的扶助义务以及对孩子的抚养义务,这就构成了遗弃和虐待行为,如果不是女方父母的照顾,母女俩生存都成问题。

第二个关于抚养权的问题是较为明朗的。刘辉律师说,因为渺渺的幼儿园老师出庭作证,三年来,爸爸从来没来接过孩子一次,抚养权判给妈妈的可能性大了很多。大家听了挺欣慰,毕竟小魏重病,看起来在抚养权争夺中非常不利。如果法院能依据具体情况下判决,就已经是个很大的突破了。一位参会者又建议,给渺渺拍一段表达自己愿意的视频,再让姥姥姥爷写一份愿意抚养孩子的书面声明,加码保障。

不过,紧接着就是最为棘手的问题,钱。刘辉律师曾提出,让男方卖掉房子,一次性支付孩子的抚养费和赔偿金。这个想法很快被法官否定。大家根据各自经验讨论起来,也觉得房子是男方婚前财产,还是唯一住房,让他卖房并不现实,只能争取房子的使用权。根据以往的判例,大部分离婚案中判对方房产使用权的,通常不超过两年。这对解决小魏和孩子的困境是无济于事的。一位律师给刘辉提供了判例,有一起离婚案件中,法院判给女方的房产使用权期限是“直至女方再婚”。

这很需要法院敢于在判决中突破以往的判例。

李莹又一次强调,家暴行为的认定是一定要提的,女方的特殊困境,以及男方遗弃、虐待行为的严重性,需要在判决中得到重视。在判决下来之后,也可以申请司法救助。

一位发言者说:“对于法院和法官来说,如果只把这个案子看成一个工作,确实,他们能做的也很有限。我们希望的是他能做一些突破,毕竟,这对他来说只是经手的几千个案子中的一个,对小魏来说,却是她的整个生活和生命。”

但谁也不敢打包票,男方是否愿意支付抚养费和赔偿。他已经转移了车和设备等婚内共同财产,又说自己没有工作,有病在身。虽然过去几年都没有抚养女儿,依然声称自己要孩子的抚养权。这么看来,大概率不愿意掏钱。

这时,一个京腔浓厚的发言者大声说:“就这么一个困境中的渐冻人,总得有个人来管。她丈夫这种行为,司法机关不制裁,政府和社会就应该来管。地方的司法机关要是走不通,就往上走,写信给政法委、最高法,去开会去讨论,这种情况构不构成遗弃虐待。特殊案件就要特办。要有舆论支持,要引入多机构合作,国家和社会必须对这个事情提出解决办法。咱们的社会支持体系,就应该提供很多的支点来共同承担一个个体的苦难。”

 

3

五月中旬,我又想起小魏,距离庭审过去已经三个月了,不知他们一家人如何。我给她发微信,说去看看她。她回:“你来吧,还挺想你的。”

到小魏家时,正赶上一位渺渺同学妈妈带着孩子过来,屋里挺热闹。小魏靠坐在客厅飘窗旁的沙发上。天气转暖后,她听一位大夫的建议,从采光很差的次卧搬到了客厅。下午,窗外阳光不错。两个小孩子听儿歌,跑来跑去,吵吵闹闹的。三个妈妈凑在一起,唠家长里短的烦心事。

小魏说,文章发表后,网友一共捐了快五万九,生活暂时还能维持,她很感谢。不过,案子到现在还没有判下来。庭审刚结束不久,法官给刘律师打过电话,劝小魏撤诉。再之后,就没了进展。她给法官办公室打了好多电话,法官太忙,接电话的总是书记员,书记员就一句话,我会转告法官的。只有一两次,她和法官说上了话。

法官说,你们现在想得太简单了,有事就上法院来,法院也不是万能的。

小魏说,可是不让我上法院,我还能咋办啊?

法官说,你放心,我们一定会保障妇女儿童的权利,你放心吧。

说完就挂了电话。

三月那次案例研讨会后,刘辉律师过来了一趟,问渺渺,愿意跟着妈妈还是爸爸生活?渺渺说,妈妈。她让渺渺在一张纸上写:“我要和妈妈在一起。”这张纸连同案件研讨会中总结出的法律建议一起提交到了法院。两个月过去了,没有下文。

“平时看那些法制节目判案子多爽快,怎么真到咱老百姓头上就这么难呢?”同学妈妈是个直性子,听得着急。

小魏说:“我猜啊,法官可能也不知道该怎么判好了。”

我们在客厅聊了半天,没见到姥爷,问起来,姥姥就叹气。他原来就不爱说话,有事闷在心里,身体也不好,近来越来越常发脾气,气起来发抖,甚至会喊,“我跳楼去!”小魏对他说,爸,你别这样。 他也沮丧,“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前两天,渺渺舀水玩,弄得地上很湿。姥爷说她,她非犟,继续玩,结果自己滑了一跤。姥爷被她气坏了,把她舀水的碗扔出窗外。家里鸡飞狗跳,老的气得直喘,小的哇哇大哭。

渺渺六岁了,到了最不听话的年纪,越来越皮。她还不知道姥爷每天送她上学后,都要马上去超市买前一天剩下的折价菜,也不知道自己出门上学时挑的那双好看的运动鞋是妈妈的朋友送的。她和别的小朋友一样,也上兴趣班,妈妈没有告诉她,办兴趣班的也是幼儿园家长,给她免除了学费。

此前,小魏一直避免让渺渺知道家里的事。但姥姥说,孩子六岁了,应该开始教育她,让她稍微懂点事了。“我们家这情况,不像人家爸爸妈妈都能一直陪着。第一你得学会自律,第二你得学会在外面自己保护自己。”

“哎呀这日子过得可难了。”大家都叹气。小魏又问同学妈妈,“你怎么样呢?你前几天没来我还担心你呢”。

“还不是跟他打架来着么。”

“能过就过,不能过就离”,小魏说,“渺渺以后长大,如果不想结婚,我一定支持。只要我还能活到那天”。

魏榕潞结婚时的纪念照

 

当事人魏榕潞和渺渺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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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

 

 题图为在家卧床戴着呼吸机的魏榕潞。图片为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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