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阿什贝利是美国最具影响力的诗人之一，他的诗歌以晦涩著称，擅长书写丰富的细节和杂糅的主题，却不交代任何背景，甚至让人找不到语句之间转换的逻辑。许多诗人及学者都直言阿什贝利的诗令人费解。在他刚刚小有名气，出版了第二部诗集《网球场宣言》时，文学评论人约翰·西蒙就批评这部作品完全没有“情感、通感和语感”。然而，在接下来的《山山水水》（1966）、《春天的双重梦幻》（1970）、《三首诗》（1972）等作品中，阿什贝利愈发有意地打乱人们的认知秩序，专注于自我的语言实验。他曾开玩笑说，如果自己的名字“Ashbery”是一个动词，那么这个词的意思就是“把人们搞得一头雾水”。
显然，站在普通读者的角度，这样的作品看起来并不友好。奇怪的是，在阿什贝利漫长的创作生涯中，他收获的更多是赞誉和追捧，而非诟病。1975年，阿什贝利发表《凸面镜中的自画像》，一举拿下普利策奖、美国国家图书奖和美国国家书评人协会奖，成为文学史上的前所未有的罕见之事。在这首超过四百行的长诗中，阿什贝利凭借对现代艺术的深度了解，以密集的语汇将他欣赏的一幅16世纪的意大利画作与20世纪人类在精神和意识上的困境并置。这部史诗级的作品彰显了他令人叹服的创造力，但对于表达的内容，没有人能够完全理解。
在接受《巴黎评论》的采访时，阿什贝利承认，他也时常发现自己的作品是“怪异而又令人困惑”的，尽管制造神秘感并非他的本意。在他看来，这就是生活展现给他的方式，也是经验发生的方式——它跳跃、破碎、含糊不清，它激发人在片刻之间的冲动，但这种感受很快就会开始摇摆，被下一刻的陌生感取而代之。因此，在阿什贝利的诗中，人称代词总是在变化、转移，时态也往往被抹去，使叙述不再具备线性的逻辑。事物如同在人的意识中那样随机出现，同时存在，既混乱又似乎维持着某种平衡。
有人将阿什贝利的风格归结为一种美国本土化后的超现实主义，并将他与弗兰克·奥哈拉及肯尼斯·柯克与并称“纽约派”的代表诗人，认为他们“更加嘲讽、荒诞、更喜欢后现代的戏仿、更自我专注、更超离外界”，但阿什贝利对此不以为然。他怀疑正是人们对分门别类的热衷为他带来了声誉：“在我看来，诗歌会在围绕它的所有争议中迷失。我经常感觉到双方的人对我作品所衍生出来的神话，比作品本身更熟悉。我要么是个富有灵感的预言家，要么就是个尝试折磨读者的假内行。”
日前，由人民文学出版社译介出版的《阿什贝利自选诗集》（全三卷）收录了阿什贝利生前从十部诗集中选出的138首诗，并尊重诗人的要求以汉英双语呈现。这些作品的时间跨度达30年，涉及短诗、长诗、俳句、散文诗等多种体裁，可以看做是阿什贝利对自我创作的回顾和一次个性化的展示。经出版社授权，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从书中选取4首短诗作品，以飨读者。
[美] 约翰·阿什贝利 著 马永波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9-04
一些树
这些树令人惊奇：每一棵
都与邻树相连，似乎言语
是一次静止的表演。
偶然做出这样的安排
今晨我们相会
远离这个世界，似乎
心有默契，你和我
突然变成这些树
想告诉我们的那个样子：
仅仅它们在这里的存在
就有某种意味；不久
我们就会抚摸，相爱，解释。
高兴的是我们从未发明
这样的美，我们被包围：
一种寂静已充满喧嚣
一幅油画，里面涌出
一支微笑的合唱曲，一个冬天的早晨。
安置在令人迷惑的光中，移动，
我们的岁月裹在这样的沉默中
似乎用这些话音就能自卫。
画家
坐在大海与楼群之间
他愉快地描绘大海的画像。
但正如孩子们将祈祷
仅仅想象为静默，他希望他的主题
冲上沙滩，抓起画笔，
在画布上涂抹出自己的形象。
于是他的画布上什么也没有出现
直到住在楼中的人们
催促他开始工作：“试着把画笔
当作达到目的的手段。为一幅画像，选择一个
不太强烈也不太庞大，但在一位画家
或一个祈祷者的心头常出现的主题。”
他怎样向他们解释，他祈求的
是自然而不是艺术，来占领他的画布？
他把他的妻子当成一个新主题，
把她画得很大，像倒塌的楼群，
那画像仿佛已经忘记了自身
不用画笔便把自己表现出来。
稍感鼓舞，他把画笔浸入
海中，喃喃念诵一个由衷的祈祷：
“我的灵魂，当我画下一张画像时
愿那毁坏我的画布的就是你。”
这消息像野火在楼群间蔓延：
为了找主题，他已经回到大海。
想一想一个画家被他的主题所折磨，
精疲力竭甚至举不起他的画笔
他引起楼上探身观望的艺术家
不怀好意的嘻笑：“我们可没有祈祷
把我们自己画到画布上去
或者让大海坐下来等待被画成肖像！”
其他人宣称那是一幅自画像。
最后所有标志一个主题的东西
都开始消失，画面上只留下
完全的空白。他放下画笔。
突然一声嚎叫，那也是一种祈祷，
从挤满了人的大楼升起。
他们从大楼的最高处，把他和画像抛起；
而大海吞没了他的画布和画笔
仿佛他的主题已经决定继续保持这个祈求。
生活在桌面上
1
所有的美，回声，正直，
都凭借匮乏或陌生立场的
逻辑而存在。确实如此，
我们只能想象一个这样的世界
一个女人在其中行走，披着头发，知道
她不知道的一切。而我们知道
她的乳房是什么。我们使梦
圆满。桌子支撑着书籍，
羽毛在掌中跳跃。可是
这是怎样凄凉的景象？老人
因一朵黑云而不快，女人回到
屋中，开始在里面恸哭？
2
年轻人把一只鸟笼
放在大海边。他走开
鸟笼留了下来。现在
其他人出现，可他们住在盒子里。
海像一堵墙保护着他们。
众神崇拜一个女人画下的
一条线，它在海的阴影中
继续延伸。岸上
有碰撞和交流吗
还是当那女人离去，所有的秘密
都告消失？是波浪提到了鸟
还是陆地在前进？
而我喜欢你在它里面
独自游戏，我发现了墙。
一侧是灰，另一侧是去不掉的灰。
墙的两侧被第三面墙，
或者灵魂之墙隔开，一种更粗糙的灰。
墙有缺口，有的地方没有光泽，
有的地方磨得很亮。
我想把它放在我后面
在它旁边走，直到它的尽头。
这一点从未做到。与此同时
我留在墙边，触摸着两端。
以我全部生的力量
我被迫躺在地板上。
为了抵达旅程清洁的终点，
永远脱掉表象，在我的新生命中
仍然没有自由，只有激动
像木头的烟进入我们的喉咙。
在什么摩天大楼或者小屋中
我才会完成？今天有一些卷须
穿过板条，还有乳白色、淡黄色的葡萄，
一个使看门人分心的适度的游戏
我们迅速进入，复活完成了。
本文诗歌部分选自《阿什贝利自选诗集》（全三卷），经出版社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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