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杰弗里·罗森（Jeffrey Rosen）的《与金斯伯格的对话》一书中，最后几个章节读起来就像一个自由派的梦境。一个夏日周末，鲁斯·巴德·金斯伯格（Ruth Bader Ginsburg）出现在纽约州库珀斯敦，一身雅致干练的装扮，带着罗森以及其他几位被选中的记者参观了两座大剧院，逛了一个美国印第安艺术展，还约见了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当时这位作家已凭借《使女的故事》饱负盛名。先等等，别急着羡慕眼红，正如这位大法官在与罗森的对话中指出的，嫉妒不是一种非常“有产能的情绪”，明白这一点对罗森来说比过上最富足的生活更重要。晚饭过后，趁着这个历史性周末还未结束，他拿出iPhone手机，记录下了一段针尖对麦芒的采访。在两人的对话中，金斯伯格给出了自己的预测：在如今重新调整后的最高法院，罗诉韦德案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这本书中不仅摘取了金斯伯格与罗森在台前的对话，还收录了这位作者的见解，注入了必要的语境和背景。要是你对这位全美话题度最高的大法官感兴趣，必定欲罢不能，对书中的故事挪不开视线。金斯伯格和她的专用访谈对象（罗森必定名列前茅，仅次于NPR新闻的尼娜·托滕伯格）能有如此号召力，不仅让法学院的听众席上座无虚席，连大型剧场甚至是小石城的威瑞森篮球场都挤得满满当当。那些原本因为金斯伯格的热门话题慕名而来的读者，在这本书中往往都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与金斯伯格的对话》能让你当一回法律系学生，让金斯伯格和罗森带你在宪法和判例法的条文中灵活穿梭，针对法庭的运作及其背后的深意留下注解，感受一下置身于全世界最酷的法学院研讨室里是什么样的体验。

1991年，在美国上诉法院的哥伦比亚特区巡回法庭，金斯伯格与罗森有了一次美丽的邂逅。彼时罗森还是一位雄心勃勃的年轻法律职员，而金斯伯格已经是一位法官，当时正在爵士健美操班下课的路上。这位女法官一向因为拒绝闲聊臭名昭著，但罗森还是抓住了这个机会，不过他和金斯伯格聊的是艺术，丝毫不扯法律。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两人的关系不断发展——因为罗森后来转向法律新闻，金斯伯格有时候会在记者席上给他留个位，甚至还在2017年主持了罗森与妻子人类学家劳伦·科伊尔（Lauren Coyle）的婚礼。金斯伯格修改了两人的宣誓词，她没有说“你可以亲吻新娘了”，而是用了一个带有女权主义信号的表达：“你们可以拥抱亲吻对方，开启这段婚姻了。”

罗森与他笔下的女主人公这段友谊收获颇丰。两人的对答机敏灵活，轻轻松松就妙语连珠。金斯伯格在谈到美国宪法第十四条修正案时，用其中的平等保护条款（equal protection clause）来捍卫性别平等，但讽刺的是，正是在这一修正案中，首次以“男性居民”字眼在宪法中提及性别（第二款关于选举人标准的规定）。于是罗森抛出犀利的问题：“这就是你不做原旨主义者（Originalist，主张宪法条文的解释必须尊重制宪原意）的原因吗？”这位大法官也不甘示弱，随即反击道：“我认为我们在做的事就是不断铸造更完美的大联盟，这也正是立法之初美国的缔造者的本意。”

金斯伯格迷们对她的一些生活轶事已经了如指掌。比如，年轻的鲁斯曾经在婆婆那里得到一条关于婚姻的人生哲理：“有时候耳朵不好使未必是件坏事。”金斯伯格往上加了一点自己的理解——如果你听到了什么刺耳的话，关静音就好了。她也乐于跟身边的许多人分享这条忠告——七月份詹妮佛·洛佩茨和阿莱克斯·罗德里格兹在婚前参观参议院的时候，金斯伯格也慷慨分享了这个锦囊。

更可喜的是，罗森与金斯伯格的对话绝不流于表面，两人一头扎进实质，探讨着最高法院的司法正义。罗森是乔治华盛顿大学法学院教授，同时也是美国国家宪法中心主席，因此他的语言和金斯伯格一样老道，既能让对法律一窍不通的门外汉摸出点门道，又不会自降身价，简单得让诉讼律师嗤之以鼻。

书中一大亮点就是金斯伯格在“谢尔比郡案控告（前司法部长）霍尔德案”中激情澎湃宣读异议意见书的一幕。2013年，法院经过投票，以5比4的细微差距一锤定音，裁决废除《选举权法》——这部1965年生效的法律在过去几十年里履行着神圣使命，在那些由于种种历史遗留而对非裔美国籍选民进行压迫的州声张正义，守在投票站前进行制约，除非取得联邦政府的同意以外，防止选民改票。在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约翰·罗伯兹（John Roberts）看来，这样的审批过程，也就是“预审查”（preclearance）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因为《选举权法》生效的基础，即种族压迫已经不复存在。金斯伯格在异议意见书中的反驳铿锵有力，但也不失俏皮，不仅能在司法史上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还具有在网络上走红的潜质：在预审察依然在发挥作用、能够阻止歧视性改票的时候将它废除，“就如同因为没有淋湿，而在暴风雨中扔掉伞一样荒唐可笑。”

到了今天，情势依然没有多大改变，但罗森和金斯伯格却能带着热忱和满满的活力挖掘法律这座深矿。在信息量无比密集的对话中，两人营造出一种轻快活泼的气氛，带我们了解《选举权法》的关键条款，金斯伯格还淘气地拿罗伯茨带领下的法院打趣，说它可以迈入史上最活跃的激进分子之列，因为其一心致力于推翻联邦立法。除此之外，两人还勾勒出了一部简明最高法院异见史，详述了这些最终成为法律的异议宣言。

因为书中几个令人捧腹的故事，谢尔比郡案也显得没那么痛心疾首了——罗森与金斯伯格聊着他们最喜欢的RGB文化T恤时，罗森说，“鲁斯·巴德·金斯伯格会怎么做？”这位大法官抖了个机灵：“没有鲁斯（Ruth），你永远拼不出事实（Truth）。”

罗森文字的立场也不总是符合他左翼女粉丝的胃口：他讨论了金斯伯格针对1973年罗伊诉韦德案的批评。金斯伯格的观点也明摆了出来：对简·罗伊的判决实际上是一次倒退，因为它超越了州立法机关的法律，而且如果当时以性别平等为依据来裁定的话，可能会比事实上根据个人的隐私权受法律保护这一规定做出判决要强有力得多。无论如何，她由此在女权主义者中间一石激起千层浪，直到90年代热度才稍微降低，因为这时候她在公众眼中已经是一位在任的生育权捍卫者法官了。

“简·罗伊们”的未来会走向何处？剧透预警：金斯伯格预测，依然僵持不下。“我们没有水晶球，无法预见未来，”她说，但在1992年“计划生育联盟”控告凯西案（Planned Parenthood v Casey）过后，“关于这个话题的再次交锋就在前方。如果战争真的打响，我估计，支持堕胎权的一方胜算不大。”

就算是一向保持乐观的金斯伯格，看到重新划分的选区，对于法庭会不会失控也会没了信心。不仅如此，经过联合公民诉联邦选举委员会案（Citizens United v. Federal Election Commission）的判决，她看着金钱在选举政治中能起如此巨大的作用，整个人都震惊了。

不过对于那些心中有法，而且已经把这本书加入购物车的进步主义人士来说，《与金斯伯格的对话》更是一针镇定剂。鲁斯·巴德·金斯伯格已经86岁高龄，在书中带着鼓舞人心的韧劲讲述了她这一年的抗癌之路。“对我来说，最好的就是能坐下来写我的意见稿，不去想身体上的不适，专心工作。”她还答应在2020年8月要到奥马哈市进行一次演讲。我们不如罗森这样幸运，没能跟着她来到歌剧院，但能在下一次总统大选拉开序幕之前，看着精力充沛的鲁斯·巴德·金斯伯格奔走在全国各地，也算是得以享受一个自由主义梦境了。

本文作者朱莉·科恩（Julie Cohen）与贝西·韦斯特（Betsy West）携手指导了《女大法官金斯伯格》，在黄金时段艾美奖中一举将“纪录片制作卓越成就奖”收入囊中。

（翻译：马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