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首次到访中国。当时，他和其他阿拉伯人一样，对中国仅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古老、神秘又封闭。20多年后，他再度来到中国时，却发现一切已经大不相同。中国的城市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身处上海时，阿多尼斯甚至能体会到“世界是如何重新创造的”，北京的情况也十分相似。在《云翳泼下中国的墨汁：北京与上海之行》一文中，他记录了2009年访华时的所见所感：“如果我感觉在北京过得愉快，那是因为这里的日子散发着来自阴柔的根茎的芳香：我不仅是指女性，连大自然也是如此。我是否还有一点遗憾，因为来自另一个根茎——机械——散发的另一种气味，也笼罩着某些街道，某些商业场所。”
自2005年以来，阿多尼斯常年居于“诺贝尔文学奖”赔率排行榜前列，他也被公认为是“离诺奖最近的诗人”。中国读者最为熟知的是他的诗集《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自2009年引入中译本以来，这部诗集已经加印、再版多次，并在豆瓣上累积评论上万条。近年来，阿多尼斯多次造访北京、上海、南京、杭州等地，渐渐从一名普通的观光客变成了中国文化的追随者。在本周刚刚闭幕的第四届上海国际诗歌节上，阿多尼斯还带来了一部以中国为题材的长诗《桂花》。整部长诗由50首相对独立的诗作构成，记述了诗人在2018年秋天的中国之行，尤其是皖南和黄山之行的印象、感受和思考，流露出他对中国自然景观和文化历史的热爱。
阿多尼斯与中国结下深厚情谊并非偶然。1955年，原本出生于叙利亚的阿多尼斯因参与左翼活动被判入狱，次年，他迁居黎巴嫩，并逐渐脱离政治。1980年，阿多尼斯为避黎巴嫩内战移民巴黎，从此以“精神上的流放者”自居。在对于传统的批判上，阿多尼斯认为自己和鲁迅很相像。一直以来，他在作品中态度鲜明地捍卫自由，反抗宗教给出的绝对真理，为故土蒙受的苦难与民族的落后而愤慨。然而，尽管其有关诗歌革新与现代化的见解影响深远，阿多尼斯却不为阿拉伯的同胞所容，与此同时，他也不得不面对来自西方的批评与排挤。
在阿多尼斯看来，同样是古老的文明，但在对抗西方文化的冲击上，中国的表现远胜于阿拉伯。因此，来到中国，阿多尼斯自然会将他对现实和历史的思考投射在眼前的草木与山水之中。在新作品《桂花》里，阿多尼斯将中国特有的桂花树奉为女主人，将黄山奉为男主人，以表敬意。事实上，在阿拉伯的传统文化里，树和女人都被认为是罪恶之源，因为是夏娃唆使亚当去偷食苹果树上的禁果，才犯下了人类的原罪。从这一角度看，阿多尼斯用具有阴柔气息的“桂花”作为书名，不失为一种既浪漫又深刻的反叛。这些诗歌亦可为中国的读者提供一个了解阿拉伯世界的窗口。
[叙利亚] 阿多尼斯 著 薛庆国 译
译林出版社 2019-11
芬芳
桂花树，我要向你表白：
你崇高而珍贵，普通又特殊，
但又混杂于众树之间：这恰恰是你的可贵！
黑夜以身相许，
要成为对桂花的芬芳
永远敞开的门户。
白昼评论桂花的话语，
也和黑夜无异。
桂花的芳香啊，你似乎拥有
让我与许多同胞迥然而异的奥秘——
那些人用言辞搭起房屋的墙壁，
把影子当成树木，
在这个残忍的世界里，谁也不知道
当他们捕杀完猎物后，还会做些什么？
桂花树致全世界树友的一封信
1
你，阿拉伯国家的树友，
我正在阅读一段撼动你躯干的历史，
一段没有头脑，只有一只胃和两只脚的历史。
阿拉伯的空气诉说：没有一棵树向它的姐妹挥手，
河谷不和邻近的河谷交谈，
山峰不会向朋友折腰致敬。
可是，为什么，那些将你围起的大门，却在风中窃窃私语？
2
我似乎听到一位诗人，时而自言自语，时而在跟他的语言对话。
他问道：何时，我去阅读为我童年遮阴的橄榄树？
我要在树的四周点起蜡烛，把它藏进梦的文字；
我要用笔、本子和图书为蜡烛搭建围挡，
我要张罗一场舞会，邀来大自然的乐队，
向这个被侵略者拖曳于街道的世纪里
所有的死者、生者致敬。
群星啊，请拿去这些我故乡的手帕，
擦拭你们流成鲜血的泪水！
3
有个人在攀援黑夜之墙，指望更加靠近阴柔的月亮；
有个人把文字置于头上，犹如戴上一只乌龟状的帽子；
有个人大声叫嚷，称文字是守护天空的发光投枪；
有个人似乎在阅读——却不是在阅读。
有个人站起、坐下，
似乎在学习如何在空气里钻洞，如何缝补水。
一棵树向空气发问：
这个只能在溅起的火星和尘土中看到自己的“无穷”，究竟是什么？
这块土地，声称自己是收纳宇宙细菌与垃圾的不朽之园，它到底是什么？
太阳啊，你难道至死不会承认，由你安排、围绕你旋转的天体，已经患病，而且无法痊愈？
黎明啊，请你从那个女童的脚下捡拾真相，
她的双脚，正在一只苹果的影子下起舞，
那苹果，并非来自亚当领导的那个家族。
历史的太阳在咳血，连历史都说：血，是现实的炼金石。
4
远方的树啊，我的隐秘的朋友们！
我问候你们，还要向从你们身上飞逸的芬芳致敬。
可是，请告诉我：
用阿拉伯墨水写在纸上的作品，是否已变成脓疮？
诗歌本身也已成为无法愈合的伤口？
作家的嘴巴已成为枪口，脑袋已成为铁盔？
政客的嘴巴是泥沙，社会的嘴巴成了泡沫？
无论远近的树友们啊！
我知道“无穷”已经和你们中断了关系，
我知道黎明是一位在你们怀里永远燃烧的儿童，
我知道你们的夜晚渗出的是呻吟，白昼流淌着泪水，
就连你们的树枝，也在乞求空气和水分。
所有的树木都围聚在你们四周，
缝上嘴唇，抗议吞噬着天空的虚妄！
今天，水泥的森林是否真的在向灯塔、拱门、河流、桥梁致歉？
在向花园、门扇、窗牖、门槛致歉？
当未来试图在天际的膝盖上坐下，以便给朋友写信，
这膝盖是否真的因恐惧而颤抖？
就连文字本身，也陷入恐慌？
据说，未来在信中写道：
一只美国蚂蚁在吞噬一头苏美尔的公牛，
一匹狼投生为一架呈兔子形状的火炮，
苍蝇在囚禁夜莺，
阿拉伯的零，借助于某种神秘之力，
替换了所有的数字。
在你们的田野和版图中，生命难道真的不能存活，
除非是寄生于死者的内脏？
生命是否真的只是一件军服，
缝制它的，是无止境的相互残杀——
在数字之间、事物之间、人与人之间、世界与世界之间？
你们，是否真的得到许诺，
从星星的乳房流淌不绝的奶水将会滋润你们？
而我，应该为之羡慕和恭喜你们，
还是应该哀悼你们？
我和黄山在傍晚的对话
——黄山，为什么你的天空，
即使裸露时也仿佛身着衣裳？
——或许因为我只跟太阳作两次交谈：
当它醒来时，当它入睡时。
而它就寝的床榻，
总想跟我窃窃私语。
——在你的阴影里，
树枝能给树木母亲提供什么？
——你应该先问：
为什么我们的影子不跟我们相似，
而是我们跟影子相似？
——黄山，在你的阴影下，人徒劳地想要说服他的秩序接受紊乱。
——人啊，在你的阴影下，事物徒劳地想要它的紊乱接受秩序。
——黄山，在此刻，你对前来探访的阿拉伯人有何忠告？
——我建议：天空应该去探望大地，
尤其是阿拉伯的大地。
——可是，那是一块无所事事、只会空谈的土地。
——我建议多建几所医治脑科病，特别是话癌的医院。
我还建议阿拉伯人重新审视“登高”的含义，
其中肯定有丰富的意蕴，
还可以肯定，它绝不是指任何形式的“升天”。
——黄山，我的朋友：就这样，从意义丛林的树枝和根茎，
星星以问题的形式垂落；
光明比我更加了解，
这些问题由哪些嘴唇颤抖着道出，
光明也更懂得如何向这些问题发问：
白昼是否永远需要和黑夜相会？
黑夜是否永远需要和白昼相会？
我的黄山朋友，你现在或许知道，我为什么愤怒地质问我的忧伤：
你真要将我遗弃，去加入云的队伍？
那么，你或许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感慨：
在旧我和新我之间，
在我过去和现在的追求之间，
发生的那场战争是过于长久了！
我的故友只喜欢他的类似物。
黄山，请告诉我：
在这样的苦难中，
人如何能够生活？
本文诗歌部分选自《桂花：阿多尼斯中国题材长诗》一书，经出版社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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