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词帝，对于一个文人，如此加冕荣光无限；对于一个帝王，这般评价让人唏嘘。春秋战国、南北朝、五代十国乃至民国时期，政权架构松散，文化枝蔓繁盛。有胆略的人就有机会开创霸业，有想法的人便有机会文载青史。而君主，江湖一统与乱世枭雄比起来，诚不能用难易定性，往往各有千秋。功过，只当评说，何需定论！

史载，不时把小周后宣到宫里面的那位赵光义，曾问南唐旧臣潘慎修：“李煜果真是个暗懦无能之辈吗？”潘慎修答：“假如他真无能无识，何以守国十余年？”徐铉在《吴王陇西公墓志铭》中也写到：李煜敦厚善良，在兵戈之世，而有厌战之心，虽孔明在世，也难保社稷；既已躬行仁义，虽亡国又有何愧！

看着自己的国家灭亡，不是每个词人都有资格经历的。词人的体悟，决定着词的容量。比起亡国君主，逃亡的李清照在红尘中的起伏，能见度还算高的。

据说人们看文学作品，一是看战争，二是看爱情。李煜的幸运，还在于两位周后，给他做了丰厚的感情铺垫。“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成礼前后，没去封悠悠众口，小词填就，成全一段佳话。文字写生活，不仅要有生活可写，也要学着放弃那些笨拙的矫饰隐瞒。

叶嘉莹评价李后主的词“是他对生活的敏锐而真切的体验，无论是享乐的欢愉，还是悲哀的痛苦，他都全身心的投入其间。”可我们很多时候，哀伤的时候伪装正常，欢乐的时候自寻烦恼，也因如此，贝多芬的《欢乐颂》才任时光打磨，历近两个世纪而共鸣常响吧。

被晚他一百多年的周之琦称为“南唐李重光后身”的纳兰容若，虽然当时绝对不会知道夸李煜就约等于夸自己，他对李煜词的评价也是极高：“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质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

有些人善意地感叹，这样一个人是不应该当皇帝的！可是他前面五个哥哥都被命运的筛子抖落，留给他的那些，让我们惋惜的同时，也赢得了我们的记忆。如果苏格拉底不安然受刑服毒自尽，如果释迦摩尼不曾历尽繁华就打开空门，如果徐志摩娶到林徽因且没有死于空难，如果木心发疯而不是返回故里，便更加不应该了！所以历史留给我们的，是李煜在不应该中过完了最应该的一生。

李煜写《渔父》也流露出艳羡：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心为形役，是古往今来最无奈的情愿吧！陶渊明看得开：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归去来兮，能有多奢侈？是因为人们以为只能想想？还是因为只愿想想？是责任感使命感使然？还是一代又一代人受困于不敢承认的心魔？

王国维认为李后主是主观词人，他们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我不以之为然，平静的海面之下，多少暗流汹涌。须得繁华历尽，才不易惶惑吧！李煜的王朝，不能守成，李煜的生命，不由自主。他陪一个王朝走到最后，把文采倾泻到最后，我们可不可以也视为帝王和文人另外一种担当呢？

别人怎么说，随他吧。毕竟，拂了一身还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