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量子霸权”（quantum supremacy），指的是量子计算拥有的超越所有经典计算机的计算能力。不过，若暂时忘掉这一定义，你看到该名词的当下脑海里会想到什么？或许包括电子、中子、夸克等概念在内的量子世界，的确要比我们所处的世界更好吧，至少听起来就威风凛凛，耀眼夺目；又或许是有说法认为，从社会经济发展和个体人生意义实现层次而言，探究量子现象更有价值；还有人认为，量子的的确确存在着，并且能对一切事物实现绝对性掌控。关键在于，掌握了量子霸权，就能想象出建立“量子主导式”等级制度的各种方式。但“霸权”一词也正在引发思考，部分科学家对于它的流行颇为谨慎。

几个月前，也就是谷歌高调宣布其已掌握量子霸权之后，权威科技期刊《自然》刊登了一封题为《种族主义者才讲“霸权”，请使用“量子优势”》的来信。作者是一名量子计算机研究者、行星科学家，同时还是《自然》杂志前任编辑。他认为，在这个充斥着性别歧视、种族主义的世界，科学家放任“霸权”这类“天性暴力”的字眼渗入大众文化，实在是不负责任，同时还会引发“宗族、性别和阶级层面持续分裂”的风险，挡住部分渴望投身计算机科学研究事业的人。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霸权”和“白人至上主义”概念有着天然连接，也就有了影射“新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的弦外之音”，信中写道，“相反，量子计算机本应是新一代科学家的开放舞台和灵感源泉。”

这封信吸引了一批名流附议，但也有人认为它很可笑。哈佛大学语言心理学家史蒂芬·平克在推特上称“这听起来简直像洋葱新闻”。对“量子霸权”的罪名化让他想到了一次类似的重命名事件，神经信息系统处理大会的首字母缩略词从NIPS（nips，乳头的复数形式）改成了NeurIPS。平克指出，《自然》所刊信件上对“霸权”一词的指责，能很好地佐证一个“著名的语言学现象”，“词法版格雷欣法则：词语的负面含义会使得其正面含义逐渐淡出人们视野。” 他首先就想到了Booty（多指战利品、赃物）和Prick（多指卑鄙的人）这两个典型案例。因此，他希望科学家们不要禁用特定词汇。“这会阻碍人们对语言的理解，词语的含义源自流传惯例，而拼写方式本身并无任何神奇魔力，”他进一步说，“所有单词都有不同含义，需要放在不同语境下具体区分。”（平克在推特上表态之后，《自然》杂志随即对标题做了更正，将“霸权”改为“优势”）

谈及量子霸权问题时，任教于布朗大学的语言心理学家朱莉·塞迪则持有相对温和的观点。她认为《自然》所刊信件的作者“至少有部分道理”。我们每个人论及特定词语时，都应以事实情况为依据。

 “这封信指出了人类语言里很有趣的一个方面，即我们所提到单词的意思、内涵以及关联，都跟我们与这些词语产生交集的既往经历密切相关。由于人们的经历各不相同，我们也就很难让他人在词语的含义、组织方面产生共鸣，” 塞迪在给我（指本文作者Brian Gallagher）的邮件里写道，“我们面对语言词汇难以统一的个人经历，限制了人类的相互沟通。信件作者指出，忽视他人面对‘霸权’一词可能遭遇的经历是不负责任的。原则上来说，如果读者们对某个词语的理解从一开始就偏负面，并且难以引发共鸣，那么找到表达相同含义的替代词就很有必要。”

实践上如何呢？塞迪表示，在决定废除“量子霸权”这一用法之前，她还需要找到某些问题的答案。谁是潜在受众？这些受众与该词语之间的经历关联如何？“这样来看，”她说，“这个短语出现在一篇科技论文里，使得争论大大弱化了。目标读者是否经常使用‘量子霸权’这个词呢？如果答案为是，那就意味着作者的担心不复存在，读者并不会围绕该短语进行过多的负面联想。”同时，这个短语使用的上下文语境如何？“通过心理语言学可以得知，语境会对单词的特定含义产生强烈影响，并非人们所有的记忆和联想都会同时被激活，在特定使用语境之下部分会被激活，部分则被压制。因此，量子霸权这一短语在科学层面的语境中被提到时，其现实世界里的政治意味就被大大压制了。”

奥斯汀德克萨斯大学计算机理论科学家斯科特·亚伦森（Scott Aaronson）对此表示认可，2012年理论物理学家约翰·普雷斯基尔（John Preskill）首次提出这一概念时，亚伦森觉得十分不合时宜，但对于该短语在科学领域广泛流传倒也并不厌烦。他曾在博客上表示：

我的感受是：即便白人至上主义在美国乃至世界各地死灰复燃，不同肤色、口音和性别的物理学家、计算机科学家、数学家还是聚到了一起，追寻着一种与往不同的、更好的“霸权”，于细小之处反映出我们所相信的更美好的世界是可能存在的。你可以这样认为，我们正在重新定义“霸权”这个词语，它说到底只代表着一种占有优越性的状态，与性别主义、种族主义毫不相关，兼收并蓄，喻义积极。

《自然》前任编辑、信件作者之一列昂妮·穆克（Leonie Mueck）在该信发表前，曾询问亚伦森对“量子霸权”的看法如何。亚伦森表示，作为一个“痴迷数学的6岁女孩”的父亲，他对此深有共鸣，但实在想不出能代替“霸权”含义的其他词语。普雷斯基尔所言的“量子霸权”意指“数年内才能达成的重大事件”，也就是量子计算机首次超过速度最快的传统计算机。亚伦森写说，“要说成‘取得量子优势的历史性里程碑’吗？听起来也不太对。而且就像很多人指出的那样，‘量子优势’已经被用来指代‘优势’了，离‘霸权’的意思还差得很远。”

亚伦森在博客里自娱自乐地尝试了好几个替代词。量子统治？听起来如同“我们是UFO崇拜会”。量子不可模仿性（quantum inimitability）？没人能正确地读出这两个词。他还提出了优越（superiority）、支配（dominance）、领导权（hegemony）等词语，但都避免不了与霸权类似的问题。“英语里面有哪个词能表示‘出于某种目的，一种事物明确击败或超越了另一种事物’，而且这个词还不能有令人讨厌内涵呢？”我们现在似乎已经无法摆脱各种内涵的窘境。或许会有人创造性地提出替代词吧。他还积极邀请读者提议——“我把这作为一道开放题。”

塞迪特别强调了这一问题之中的困难。“词语的代表意义是我们所有人使用单词经历和记忆的容器，时间上越晚近期的使用，占据的意义就越重。”对于量子计算机世界的门外汉，人们通常是在政治或新闻语境里见到“霸权”一词，其内在的负面含义也就难免会被牢记——这一事实是科学家们不可忽视的。

（翻译：刘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