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极端球迷下定义异常困难。他们是最为硬核和偏激的足球球迷，他们当中有些人组成了犯罪集团，且这些集团后期会演变成为招揽权财的半地下准军事组织；有些极端球迷则自诩理想主义斗士，抗议各种不公和暴政。很多极端球迷都是新法西斯主义者，但也有很多人拥有极左信仰。极端球迷只关心本地的动态——包括你所在的街道、市郊和城区的动静——但同时他们也是这个全球性亚文化圈中的一份子，相隔千里的球迷也能对彼此的听歌品味、抗议活动、政治倾向和人生哲学产生影响。

为创作《1312：深入极端球迷——与世界上最偏激的球迷同游》，詹姆斯·蒙塔古（James Montague）花费了数年时间深入这个群体（书的副标题“深入极端球迷”似乎在向比尔·布福德的作品《深入暴徒群体》这本略有瑕疵但广受赞誉、描写英国足球流氓的书致意）。书名中的“1312”代指字母“ACAB”，也就是无处不在的口号“警察皆混蛋”（all cops are bastards）的首字母缩写。正是这句口号团结了这个群体：他们“不相信任何权力机关”，蒙塔古写道。极端球迷时常故意制造矛盾，将一切诉诸暴力。克罗地亚语中的“dišpet”一词可以高度概括这种行径（该词出自克罗地亚哈伊杜克足球俱乐部的极端球迷之口）：“这个词指的是对事物不计后果的抗争……它的意思是反抗所有的一切。”

蒙塔古是一名优秀而勇敢的向导。他深入25个国家，对比了世界不同地区极端球迷的行径，读者得以跟随他的脚步走进仓库，深入森林，爬上露台，下至地道。在阿尔巴尼亚，一个名叫伊斯梅尔的民族主义者一边用膝盖控制开车，一边一气呵成地装子弹上膛开枪。在印度尼西亚，我们的作者被对方极端球迷举着大砍刀追杀。在罗马，他跟一个法西斯主义暴徒同抽大麻。他经常会身处险境：“他们警告我，不管遇到什么麻烦都不能倒下。‘一旦倒下，你就是个死人了。’”

蒙塔古的故事很有代入感，部分原因在于他自己明显很喜欢这样的世界。他在字里行间暗示，自己十几岁的时候也是个小无赖：“我在青少年时期进过十几次局子。无论是被捕还是逍遥法外，都会给我带来强烈的快感。”在这本书的写作和调研过程中，他得以重温十几岁时的荒唐。在一次成功脱离困境后——他曾遭遇的类似困境数不胜数，他写道，“我的心脏怦怦狂跳，成功逃脱让我感到别样的兴奋。我又回到了十五岁。我打开洗手间的灯，盯着镜中的自己。我的脸上洋溢着笑意。”

第一人称的写作角度永远不会让人审美疲劳，也不会过时：第一人称可以准确地描述主人公采取的对策，捕捉害怕的情绪，但它最主要的作用，在于解释为什么极端球迷的世界如此让人趋之如骛：在此，你将会融入更伟大的事物中，融入这个群体，融入某个部落或者兄弟会。这是“一种召唤”，蒙塔古富有诗意地写道，“它将让你沉迷其中。”从某些方面来说，这个群体跟足球本身已经没有关系了，这里只剩下危险、肾上腺素、脆弱和保护，此外，这里能让你借着足球的外衣，体会一把强烈的情绪起伏。蒙塔古写道，每个极端球迷都有“相同的来因去果和相同的往事回忆”。“他们眼睛盯着球场，实则心思已经飞到球门后方危险而嘈杂的人群身上去了。他们不光要观看足球比赛，他们还要去感受它。”

蒙塔古并没有对这个亚文化圈的黑暗面避而不谈。据说阿根廷博卡青年竞技足球俱乐部的球迷每月会为球队投入300万美元，尽管别的渠道有消息称，这个数字其实应该是40万美元，但这依然是一大笔钱，尤其是考虑到许多球迷出自贫民区。由于抵押数字过大，数十年来，许多极端球迷最终遭杀害。这些钱要怎么赚呢？有的球迷通过倒卖门票和毒品来赚钱，有的则受雇于当地官员、工会和毒枭，替他们跑腿，干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正如巴西的一名极端球迷所说：“这些政客、法官和警察局长一方面嫌弃你，另一方面却又想办法跟你搭话，套近乎，让你帮他们干坏事。”这些极端球迷很多时候就像雇佣兵一样，他们是受雇于人的暴徒，专替主人殴打、恐吓和诱骗他人。“这群人完全可以组成一支军队，”一名塞尔维亚极端球迷说，“他们用很短的时间就能在首都贝尔格莱德集结一万人。”

英国足球流氓无组织无纪律的醉酒斗殴，现已被树林里有组织的打斗所取代，且打斗双方均为滴酒未沾且训练有素的武术迷。因此，也许我们现在看到这些极端球迷沦为地缘政治斗争中被人利用的棋子——尽管他们宣称自己并不受权力机关左右——也就不奇怪了。乌克兰极右武装组织“亚速营”曾帮助乌克兰东部城市马里乌波尔脱离俄罗斯控制，此次行动部队中超过60%的人都是极端球迷出身。有传闻称，俄罗斯金融寡头伊万·萨维迪斯（Ivan Savvidis，希腊萨洛尼卡PAOK足球俱乐部的老板）曾资助马其顿的极端球迷，让他们游行抗议更改国名的决议，此举被认为是马其顿加入北约的序曲。极端球迷是足球软实力中最坚硬的一股势力。

读到这里，你也许要对这种亚文化产生偏见了，但蒙塔古在他的书中还提到了极端球迷与独裁国家针锋相对的案例。他们在埃及的解放广场和乌克兰的独立广场的抗议活动中均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在土耳其、巴西、瑞典和德国的非暴力反抗运动前线经常能看到他们的身影。他们“为当今世界的商业化感到绝望”，并且经常与腐败行为作斗争。如果没有有组织的球迷，那么德甲备受尊崇的“50+1”政策（它意味着球迷组织在俱乐部的运营中拥有多数表决权）便极有可能被废除。感觉就像只有极端球迷才能赋予足球这项运动所追求的形而上学的深度。蒙塔古写道，体育场内的静坐抗议就像“抽走了足球场的核心一样”，“与看台四面坐着的黑压压的观众体现出来的自我约束和控制相比，22名足球运动员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1312》这本书带着读者跑遍了全球，阅读过程中时而会需要“倒时差”。无数的国家、足球俱乐部和人物飞速扑面而来，即使是业内人士可能也会感到有些眼花缭乱。但也许这才是作者想要的效果：读者在阅读时会感到头昏脑涨，晕头转向，仿佛自己也跟着作者走了一遭，恍如看见“摩天大楼的灯光从两旁略过”。

本文作者托比亚斯·琼斯（Tobias Jones）的作品《极端球迷：意大利足球的地下世界》（Ultra: The Underworld of Italian Football）由Head of Zeus出版。

（翻译：黄婧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