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低悬在得克萨斯上空。月亮是我的母亲。今夜她是满月,比最亮的霓虹灯更亮,辽阔的琥珀色上带着红色的褶皱。也许,她是一轮丰收月,科曼奇人的月亮。我从未见过月亮挂得这么低,如此充盈着她深沉的华彩。今夜,我母亲已逝世六周年,爱尔兰距此地时差六小时,你已入眠。”在短篇“一减一”的开头,科尔姆.托宾写道。
短短数行,就像影院关灯的刹那,外边的世界被隔离开来。我被迅速带入了专属于托宾的一串长镜头之中:银幕上,爱尔兰的月光空旷、疏离而冷郁。身而为人的孤独,正缓缓步入远方的夜色。即使作为阅读者的我,前世今生,从未曾踏上过爱尔兰被恐怖和血腥撕扯了多年的土地半步,这场景也是如此熟悉,恍若我跟作者一路并行,而我们:“我在走路。路上没有其他人在走。”
这位斯坦福和普林斯顿英文写作教授,总是以绝对的理性,控制着他的镜头,他的读者。一步一步地,缓慢而有所节制地,让你感到被充满寒意的失落包围,陷入困顿,再缓缓下沉:
“如果我现在给你打电话,你那里是凌晨两点半,会吵醒你。如果我打电话,我会回顾六年前发生的一切。因为今晚我就想着这些,仿佛时间未曾流逝,仿佛月光的力量施了某种厉害的魔法,选定在今晚将我带回发生在我身上的最后一件重要的事。在打给你的越洋电话里,我会回顾我母亲葬礼前后的那些日子。我回顾这些细节,像是会把它们忘掉似的。……但我不记得吃晚饭人群散场后,他们去做了什么。我知道快吃完时,我母亲有位把一切看在眼里的朋友,走过来看着你,小声对我说我朋友来了,这可真好。她加重了“朋友”这个词的语调,口气温和暧昧。我没告诉她,她看到的已经结束,已成往事。我只说是啊,你来了真好。……从来没人像你这样在意这事。只有你总是要我说真话。此刻我正朝我租的房走去,我知道,如果我打电话对你说,在今晚这陌生的街头,痛苦的过去带着猛烈的力量又回到我身边,你会说你并不惊讶。你只会奇怪为何六年后才来。”
这叙述的口吻,仿若出自多年前某件事情发生时当事人的口吻;又像是来自作者的心理旁白,偶尔,又会变成与事无关的第三者。但叙述的对象在此显然分成了两个,一个是“你”,另一个则是阅读者。这段跟随场景转换的文字,伴随话语者心理的变化,催生出强烈的悬念。
在托宾的笔下,时间、空间、距离所促成的人与事的变化和纠缠,既是语言捕捉的重点,也是故事承转起合的要素。更是他为读者布下的陷阱:“你”是谁?叙述者和“你”之间的过去究竟如何?接下来,他们又会有怎样的悲喜?
这却是是一个陷阱。或者说,是科尔姆.托宾独有的叙事技巧。
这总共十四页的名为“一减一”的短篇,讲述的本是“我”参加母亲葬礼的简单故事。但时空交错,人际纠缠,分别从“我”和“你”的对话;“我”不得不回来而产生的对爱尔兰的复杂情感;遇到熟人不仅让我回忆起往事和童年,更暗示了我与亲人独特的关系;最后,甚至是医院的麻醉师,激发我坦陈与母亲之间的亲密与疏离。不同的维度,将个体与故土,亲人的情感,抽丝剥茧般,编织出爱与疏离弥漫其间的,巴别塔之花。
“你知道我不信上帝。我不关心宇宙的奥秘,除非它们用文字,用音乐,用一系列色彩在我面前呈现,这样我就会仅仅因为它们的美丽而暂时接纳它们。我连爱尔兰都不信。但你也知道,在离开的那些年里,当我看到一丝我想要和需要的熟唸时,爱尔兰就有好几回以伪装的面目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看到有人朝我走来,面带柔和微笑,或神情僵硬不安,或小心翼翼地穿过某个公共场地,或目光不善地,几乎是流露憎恶地盯着不远处。”
文字、音乐、一系列色彩似乎都不和爱尔兰沾边。而“有人”的表情,才是伤痕累累的爱尔兰的面容。科尔姆.托宾对于故土的纠结,和我们今天在每一年春节回乡之路上的纠结,何其相似。那些在贾樟柯的镜头里与我们的成长,与我们的性格,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家乡小城,不是常常既让我们因她无私的滋养而生出几分骄傲,又让我们因她脱离时代的颓败和被忘却,而倍感羞愧。在时代变迁里,故乡何尝不也正在经历着我们所经历的迷茫、挣扎、裂变。
科尔姆.托宾以不断闪回的电影镜头般的语言,通过对身边交往人物的简述,快捷地描绘出自己和弟弟被寄养在阿姨家的童年。这种描述方式,轻而易举地展示了他人(当然,是童年中亲近的人)对于自己童年快乐与不快乐的支配。而更大的悲伤,则最终指向我与母亲的关系,也即我与成长之地的,更深层次的情感链接:
“我知道的是那段时间母亲一次都没联系过我们,一次也没有。没有来信、电话,也没有探视。父亲在医院里。我们不知道要被扔到那里多久。后来那些年里,母亲从未解释过她为何没来消息,我们也从未问过她那几个月里是否曾想过我们的情况、我们的感受。”这段直白的职责一完,笔锋一转,个体的情感迅速转换到对于故乡(爱尔兰/母体)的疏离,揭示主题:
“这应该不算什么,因为毫无意义,恰如一减一等于零。我走在这个城市无人的街道上,一一片空寂中远离家乡,这些本不值得对你提起。这便像是卡瑟尔和我在一个阴影世界度过那段时光,仿佛悄悄地沉入黑暗,所有熟悉的事物都消失无踪,我们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不能改变这个境况。因为没人伤害我们、威吓我们,我们也不觉得周围没人疼爱我们,或者没人爱又有什么关系。我们没有抱怨。我们被掏空了一切,空洞中寂寞来临,几乎无声无息,唯有悲伤的回音和晦暗的感触。”
......也许正是我此刻身在此地的原因,离开爱尔兰的黑暗,离开无情降临在我出生地的漫漫长冬,离开东风。我处在一个到处空荡荡的地方,因为这里从来没有被填满过,就算有事情,也会被遗忘,被清除。我呆子一个一无所有的地方。荒凉,天色蔚蓝,没有人烟的温柔之夜。这地方没人走路。也许我在这里比在其他地方都开心,只是今夜月色纯然无暇,令我想要拨你的号码,看你是否醒着。”
而科尔姆.托宾之所以被视为“英语文学中的语言大师”,我相信这有赖于他那颗悲悯之心。他总会在影片的结尾部分,伸出宽厚之手,将读者自悲伤的沉沦与绝望中打捞起来。一如在冷酷世界的尽头,为你点上一盏温暖的,叫着希望的小灯。
“……我明白这些年来我太过拖延。我在黑暗的城市中簇新的床铺上沉入睡眠时,知道现在太迟了,一切太迟,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我得跟你说,我醒来后的一段时间里,这几乎令我感到宽慰。”
这种后悔和自省,总是会在我们无法回去,或亲人永远离开之后,才会发自内心有所感触。托宾的语言最终也让我有所释放。就在去年的四月,春天就快来到的那个深夜,我独自站在父亲的灵堂,对着父亲的遗像,也曾喃喃自语:“爸,现在这世界上就剩下我们两,我们正好可以好好聊聊。”那一刻我何尝不知道,这一切已经来得太迟。每当我想起那一刻的自己,就仿佛午夜场后,独自走在大街上,四下空无一人。
爱尔兰很远。托宾的作品里的爱尔兰,却总是让我感觉置身其间。爱尔兰成了汾阳,成了三峡,成了我们脚下日新月异得认不出的故乡,成了被强拆抹去的一砖一瓦。而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我们与亲人的疏离,更是如出一撤。
托宾的叙述,更像是你离家多年后某个回到故土的夜晚,碰巧,遇上一位坐在酒桌旁边的老友,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打开镜头,跟你将疏离多年的往事,周遭的变迁,家庭的变故,邻家的际遇等等剪不断又理还乱的一切,娓娓道来,最终,将你引向对故土,对亲人,以及对这个世界,对爱,宛若静海深流般难以言喻的情感。
科尔姆.托宾的短篇小说,这些十来二十页不到的一个个故事,就像桌上那杯被时光烟熏过的爱尔兰威士忌,苦涩而芬芳,让人渴望一醉方休,但又必须小心翼翼,免予喝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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