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刘天昭的履历来看，她是大众会公认的那种“才女”。她从小成绩优异，一路考上了令人羡慕的清华大学建筑系，后又在英国伦敦大学留学读了建筑学。更令人惊讶的是，毕业后她放弃了从事建筑相关的工作，转而开始给杂志写娱乐专栏、给《南方都市报》写社论、在罗永浩创立的“牛博网”上写博客，最后成了一名自由作家。这些跨界和转变的发生说到底都与她对生活的疑问有关：人要如何生活才是正当的？这个问题她始终没能想明白，于是只好付诸笔端。

过去的十年里，刘天昭出版的作品并不多，只有两本散文集《出神》（2011）和《毫无必要的热情》（2015），以及一部长达70万字的自传体小说《无中生有》（2018）。就在这部篇幅极长的小说之后，刘天昭又有了一部篇幅极短的作品。近日出版的《竟然是真的》是她的的第一本诗集，收录了她从2014年到2021年即兴而作的91首诗歌，主题同样围绕她对人生敏锐的感受与洞察。相比其他作品，这部诗集读起来更加轻松，在刘天昭看来，它甚至不能算是一部“作品”，只是她在偶有所感之余的一种释放，与写博客的状态是类似的。“‘作品’写作不是要表达，是要铸造存在，这些诗够不上，我对诗也还没有那个企图心，我只是在表达。”

写下第一首诗时，刘天昭已经35岁了，但这并没有妨碍她的热情。在她看来，表达与分享的核心是要诚实，无需讲究章法形式。这些诗歌就是她在生活中真情实感的抒发，凭借对文字的直觉创作而成，因此大体上写出来都是忠诚的。选诗的时候只有一个标准，就是诗里的意思还算值得一说。诗集中的作品贯穿她的35岁到43岁，也就是从初涉中年到中年深处的一段既深厚又混沌的人生体验。正是在这段昏困的旅程中，她用诗歌捕捉到了那些跳脱出来的细微、清晰又偶然的瞬间，仿佛是“昏昏中的恍然，又像是醒来又像是迷幻”，而这一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口袋的意义 

繁旭妈妈带我们去吃面
吃完以后她从黑色腰裙
的腰上摸出钱来会账
我说，这里还有个口袋呀
大姨说，是她自己缝上去的
我一直觉得这件事值得讲述
但是不明白是为什么
直到今天看见作家的名言
“爱生活本身甚于爱它的意义”

2014/10/13
 

绿萝

要在小阳台墙上
挂一盆绿萝
垂下来遮住
掉了盖的煤气表
打开卫生间的门
正可以从小窗看见
午后太阳照进来
应该绿得
喜翠盈盈
甚至坐在餐厅
抬头也能看见
青幽的墙上
一洞金色的窗

这想法上来好多次
还没有实施
有几次顺便想到
等妈妈老了
更像个老人
我也老了
微波炉坏了都不修
也不扔掉
到处堆叠着无用的旧物
碰一碰就要起灰
碰一碰就要碎掉
等这屋子住老了
等生活老了
我要记得此刻
念念挂一盆绿萝的心情
毫无必要的热情
生活过

2015/1/4
 

咖啡厅里

都在做彼此的思想工作
有一些其实是在谈恋爱
有一些是表演精神生活
有一些仅仅是消磨时光
当然有人可能真的在交谈
但是估计也没什么用
人生的勇气来自独处
和持续供给的虚荣

2015/4/1
 

多余的镜头 

晚上看了一会儿韩剧
长篇啰嗦又滑稽的
完全不可信，也并没有
要让人相信的企图心
但是有一下，那个爸爸
下班回来，半垂着眼
拎个包，肩膀相当松弛
敞开的韩式客厅里没有人
他不疾不徐蹬掉鞋子
迈上台阶，挪了两步
在他抬头之前
在他开口之前
有大概两秒的寂静
像是跳针了
像是弄错了
忽然就是真的
忽然就是我对文学的期待
——在没有眼睛的地方
人的孤单是多么自然

2015/8/29
 

叙利亚香皂

天猫超市竟然有来自叙利亚的香皂
不得不买一块儿，果然不同
不整齐的正方体，浑浊的棕绿色
我妈看了肯定要说是鸭粑粑色儿
要说味道，那真是难以形容
反正肯定不香，有点熟青椒味儿
油乎乎的，既不痛快也不凉快
怎么说呢，让人非常满意
非常像想象中的叙利亚
我对今日叙利亚毫无想象
我对古代叙利亚——
我不想看清我想象的是什么
每次洗手都像一次旅行
享受半秒钟，鸭粑粑色儿的
油乎乎的，忽然的，神秘和开阔

2019/7/4
 

一只九十年代的发卡

刚才，一只发卡掉在地上
差点踩到。那是九十年代
女高中生在省会城市的友谊商店
花十七块钱买来的
深蓝色的乌光是多么不可思议
很久之后才知道那不是塑料
是树脂，但是树脂到底是什么
Made in denmark又怎么可能
是一家多么奇怪的贸易公司
是多么偶然的原因，才会有人相信
这东西卖到中国来能挣钱
它甚至根本不好用，梳子形状
头发太少或者太多都卡不住
可能要盘一个发髻，然后
轻轻笼住碎发，插进去？
二十几年从未真正用过
也不可能遗失，每次看到都想起
那种心情再也没有了，也根本
无法跟今天的世界解释
九十年代省会城市里的友谊商店
陈列在普通的事物中隐隐发光的
缺少说明书的小小的奢侈品
是怎样如同黑夜中细小闪烁的星星
激动着整个宇宙的未知，而且
那未知全是美好，全是答案
怎么可能说明白，物品曾经如此精神
若隐若现的线索才能如此广阔
而那激动又多么适合一个女高中生
不然她不会在后来爱上爱丽丝门罗
不然她不会在后来在淘宝中如此厌倦
只购买普通的东西，不知名的国产小家电
白色外壳有点青灰，显得轻而脆、廉价
但是功能便捷，实用，她觉得也挺好的
而且她知道只要她愿意她也可以
为还来不及审美的小企业高兴
为赚钱很少的人也能用上它高兴
她人到中年，理性已经开始回头去珍惜
甚至珍惜情绪，因为自私而爱并不比因为美而爱
更加让人难为情，它古老，恒久
不会破灭不可改变而且其实
它更加谦逊地接受自己来自土地
她人到中年，自我顽固如鞋里的一粒沙
而记忆模糊悬疑，只知道不知道这是何处
而世界的历史就在她的皮肤上比如何时候
都更加真切更加未知在她看来也更加轻浮
溪流和洪水都不过是流变，而后果
竟然是结实的。不可能再有那么结实的
一只发卡，我的历史就是世界的历史。

2019/10/10
 

散步

退休以后想去一个适合步行的城市生活
没有快递，下午三点半出去买晚饭用的西红柿
晚饭后再出去买第二天早上的面包
不统筹，随时就出门了，即使是雨天
穿一双舒适干净的鞋，总是九成新的样子
在厨房或者窄窄的人行道上，记忆像
小孩子吹出来的泡泡，一朵一朵
不期而遇，遇到就破了，就那样一天一天
散漫地回味一生，该有多好！不再有虚度的压力
也就是不再有野心，不再自以为值得精打细算
不再有一个虚拟的目标隔阂，不再有一个世界
挡在我和生命之间，挡在我和死亡之间
也许那时候的沉默里才有最勇敢的文学最浩荡的诗
也许一切都衰退了——老年是不能想象的
生理上的事总是超越预感。我只是今晚
扔了垃圾走去看在窗台上看了一个礼拜的山桃
的时候，想起自己很久很久没有真正地散步了
也许从未有过，也许永远不能。

2021/3/13
 

本文诗歌部分选自《竟然是真的》一书，经出版社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