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瓦尔·赫拉利写道，“21世纪，人类的下一个大项目将会是为自身获取创造和毁灭的神圣力量。”这位以色列著名畅销书作家认为，人类将会利用3种新类型工程把自己变成上帝。生物工程师能“有意识地改变原始智人体内的基因代码，改写其脑回路，改变生化失衡状态，甚至还能让其长出完整的人造肢体。”机械工程师能“更进一步，将有机躯体和无机设备结合，比如仿生手、电子眼球、或是能够进入人体血液循环进行诊断和修复作业的数百万个纳米机器人。”第三种工程则完全不与有机组成部分打交道。“神经网络将被智能软件替代，把人从有机化学的限制中解放出来。”一旦人类思维从其生物学基础上分离出来，“人类历史就会走向终结，并迎来一个全新的开始。”

《人类上帝:未来简史》（Homo Deus: a Brief History of Tomorrow）是赫拉利另一部作品《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的姊妹篇。这本书发人深省，引人思考，对人类能够塑造未来这一流行极广的观点提出了强有力的质问。该书最后给出了一个看似矛盾的结论：人类的灭绝可能来自其自身对权力的追求和扩张。人工智能的不断进行能创造出一个庞大的后人类思维，这种思维毫不关心人类的生存问题或存在价值。《人类上帝》一书中赫拉利描述了这种后人类未来到底意味着什么。“越来越多的个体、组织、公司和政府开始及其严肃看待对长生、幸福和类神权力的追求……这不是21世纪的绝大多数人能做的。这是作为一个集合体的全人类要做的。”智人正在把自己变成一个神。

这是个有趣的愿景。但是你仔细思考，就会放弃相信人类能“将自己升级为”神的可能性。“人”不能成为神，因为“人”是不存在的。实际存在的只是各种各样的人类动物，互相之间充斥着猜忌和敌意。人类是一个集合体的概念就是一个人文主义神话。

当讨论到高速发展的科技如何吓到人们时，赫拉利提到了“有人会踩刹车让我们慢下来”的可能性。他说这不可能，因为“没人知道刹车在哪儿。”但这个答案不准确。“作为一个集合体的人类”并不能控制刹车，因为并没有这样的集合体。即使有人找到了刹车，发展速度也不会减慢太久。追求两败俱伤的人类对抗——无论是地缘政治层面还是意识形态层面——总还会有其他人很快再次把速度带起来。

赫拉利蔑视这样的冲突和对抗。自由主义已经胜利了，他向我们保证道：“经过几十年失败和挫折后，自由主义在冷战中取得了一场决定性的胜利……自由主义仍然将个体自由神圣化，把自由放在第一位，仍坚定相信选民和顾客。21世纪早期，选举还只是上流阶层的游戏。现在到了2016年，包括个人主义、人权、民主和自由市场的自由主义大礼包已经无可代替了。”

这种自由主义胜利的论断在1989年秋弗朗西斯·福山首次在《国家利益》上提出历史终结时就备受质疑，现在听起来也觉得过时，甚至奇怪。

每个自由社会都面临着许多自己拿不出解决方案的问题。全球化对社会的破坏性影响正进一步刺激欧洲大陆和美国的反自由主义力量发展壮大。在《人类上帝》和《人类简史》两本书中，赫拉利都引用了史蒂芬·平克非常时髦的观点，告诉我们战争已经越来越过时了。但是武装冲突并不会消失，只是变个样子。高科技战争会以网络战的形式展开，袭击目标则是航空交通管制系统、核能设施等，物理层面上的攻击则由无人机执行。与此同时恐怖分子仍会继续利用卡车和匕首等低科技含量作战手段。

赫拉利告诉我们不要太担心这样威胁：因为自由社会生产效率高，富有创新力，能够在任何竞争中战胜敌人。纳粹和一些极权国家失败了，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美国和英国在科学技术上的领先。但是有什么能保证一些极其不自由、极端好战的国家或组织不能在科学技术上领先于自由社会国家呢？从来没有历史能告诉我们这不会发生。

赫拉利认为，自由主义面对的威胁不是来自敌人，而是来自科技的进步。他说世俗自由主义继承了一些宗教思想，比如灵魂和自由意志。神经科学则颠覆了这种思想，打破了人类“只拥有单一独立个体”的概念。一旦我们接受了“人类没有内在本质，没有灵魂”的事实，自由的概念就没有意义了：

“一个神经元发出一个电荷，就可能代表着对外界刺激的一个确定性反应，或是一个随机事件的结果，比如一个放射性原子的自发分解。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与自由意志毫不相干……‘自由’这个神圣词眼变得就像‘灵魂’一样，是个没有明显意义的空洞名词。自由意志只存在于我们人类发明的幻想故事中。”

最后，人类与自动售货机没有两样：“实际上只是人的算法比自动售货机的算法更高级，但终究还只是一个算法……自动售货机的算法通过机械装置和电路板实现。人的算法通过感应、情绪和思维实现。”如同其它所有生物一样，人类是有自然选择编程的以生产“自生复制体”的具体化算法。

许多读者也许觉得这很让人扫兴。但是赫拉利也说道，一种反映我们对自身认知变化的新兴宗教正在兴起。数据主义（Dataism）就认为“宇宙是由数据流组成的，任何现象和实体的价值都由其对数据处理的贡献实现。”这听起来也许像一种宗教的基础教义，但是赫拉利坚持认为数据主义并不是一种边缘崇拜，而是结合了当代最强大的两种智能发展：达尔文学说的生物体是生化算法和图灵的人工智能理论。将这些元素混合在一起就产生了“我们寻找了数个世纪而不得的科学圣杯：一个结合了包括文学、音乐学、经济学、生物学在内的所有科学法则的包罗万象的终极理论。

这种新型宗教的吸引力并不只是智力层面上的，还能让人类思想脱离肉体加载进网络空间，从而让人获得更久，甚至是永生。数据主义就像基督教一样，能够获得“巨大的号召力和权力。”

事实上，很难想像数据主义能发展到与传统宗教抗衡地步。数据主义的主要支持者是有远见的企业家和硅谷的亿万级投资者，这是个强大的群体，但是人口稀少。现在的数据主义并不流行，也不为人所知，最受欢迎的还是传统宗教，比如在中国的基督教和在非洲的伊斯兰教。这些宗教给予信徒生存的意义，让他们游离在边缘，或者把他们托付给末日，数据主义则不这样做。

赫拉利在一个章节中将数据主义和更受欢迎的科技人文主义做了比较。数据主义者认为人是过时的，科技人文主义者认为科技可以用于让人变得更高级。利用基因工程、纳米技术和人机交互，人可以变成高版本的自己。但是谁有权力决定一个更高版本的人是什么样子？

赫拉利写道，“希特勒之辈曾想通过选择育种和种族灭绝创造一个超人的种族……21世纪的科技人文主义则希望以更和平的方式实现这一目标。”但是科技人文主义者追求的目标与纳粹并不同。科技人文主义者们对于超人种族的定义有许多种，因此就有可能出现不同的团体创造出各种不同的超人或后人类。

赫拉利有一个观点很正确，那就是人类发展的进程是无计划的，没有刻意的。但他没能认识到后人类未来的发展也是这样。如果有超人的新种族出现了，那么他们的生产者会是政府和大财团，而使用者则有很多可能性，包括犯罪集团、恐怖组织邪教组织等。假以时日，这些新种族就会被重新设计改造，先是被他们的主人改造，然后是自我改造。要不了多久，他们中的一部分就能摆脱人类的控制。也许会出现某个出类拔萃的种族，但这个发展进程绝不会走到某个种族像神一样凌驾于万物的地步。就像以前的人类革命一样，后人类革命也是一个没有方向、没有尽头的漂泊过程。

将来取代我们的后人类会有感情吗？Harari认为没有。“智力与意识的关联度正在减弱。”由一步步数学公式组成的算法已经掌控了亚马逊的图书推荐系统、大部分股市交易系统、网约车司机的工作模式，以及大部分交友网站的择偶系统。也需过不了多久，看病和咨询法律问题的工作也会由机器人完成。Harari指出，这些工作都不需要自觉意识。但是难以理解Harari为什么想当然认为算法控制的机器就不能发展出自觉意识。赫拉利认为，我们其实也都是这样的机器。但是不知怎么的，假定就按达尔文自然选择过程理论想，自觉意识恰恰就出现在我们人类这种机器身上。那么人能拥有，为什么其它机器不可能拥有呢？

也许赫拉利的真正意思是，科学以及正面意识，如同自由意志一样，都是幻象。也许确实是这样，但是一个在意识的幻象下工作的机器人与一个完全没有知觉纯机械工作的机器人简直是天壤之别。有自觉意识的机器人不管多么智力超群，也许在其它方面都与人类很像：思想分化、互相冲突、无力控制未来。

如果赫拉利没考虑到这些可能性，一种原因就是他并非完全放弃了我们人类可以塑造自身命运的想法。他写道，“自由意志不是一种哲学实践，它有实际的现实意义。如果生物体确实不具备自由意志，那就说明我们可以通过药物、基因工程和直接脑刺激操纵甚至掌控它们的欲望。”这是“能确保长久满足感的唯一方法……忘了经济增长、社会改革和政治解决吧：为了提升全人类幸福水平，我们要操纵人体生化反应。”但是“我们”是谁？具体是哪些人？是一帮悬壶济世的精英科学家吗？如果选择是一种幻象，那么那些操纵他人的人并不比被操纵的人更自由。

人类的未来依然会经历无目的无计划的发展过程，正如此前的人类历史一样。任何一种现实想象的后人类未来都是通过其他方式实现的人类历史的一种延续。也许赫拉利出于世俗考虑才没有直接作出这一结论：因为如果想要读者读完《人类上帝》后有一点情感触动的话，那么这本书至少也得给出一丝希望之光，不管再渺小也好。几乎所有关于人类未来前景的著作都是从关心人类未来的出发点考量的，这本也不例外。

另一个深层次的原因或许是一神论对西方思维的格式化影响。今天的一神论宗教认为人类是一种宇宙主体，在慢慢长河中不停努力实现共同目的。这种理念在多神论宗教中不存在，因为多神论宗教认为人的目的和价值是不同的。人类可以作为一个有意识的共同体一起行动的概念正是一神论的遗产，这是包括Harari在内的许多人都难以撼动的的观念。

《人类上帝》对人类未来的设想在人类扮演神和人类变得像神之间摇摆不定。这是两个十分不同的未来，只有后者貌似有可信度。如果这个未来成真，那么那时候的人类并不会将自己神化，世界会变的更像古希腊神话中充满人性的众神统治下的宇宙。那么这些“新神”会像神话中的众神一样，因为永生无聊漫长而故意给人类世界带来动乱和毁灭吗？或者他们会互相吸收同化直至所有人变得都一模一样吗？没人能给出答案。但是如果你想一瞥后人类未来可能会是什么样子，那就读一读《荷马史诗》。

（翻译：张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