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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闻编辑 | 姜妍
手动把胶片从相机里抽出,药水包被碾破发生显影反应,静候几分钟再剥离掉薄膜,露出底片,世界上少了一张撕拉片相纸,但又多了一张可能会被疯狂传播的美照。
撕拉片当下正在内娱流行起来。得益于其具有颗粒感、高曝光及随机色偏的特质,早在2024年底,欧阳娜娜拍摄的撕拉片就一度因其氛围感引发讨论。今年4月,鞠婧祎的香槟金撕拉片促进这一摄影方式破圈,进入大众视野。五一期间,更多明星加入晒照行列,网友也纷纷充当评委,看到好看的惊呼“好美”,看到翻车的就评论“你还是粘回去吧”。

诞生于1947年的这种可剥离即时显影胶片,早在2008年和2016年就由主要厂家宝丽来和富士宣布停产,所以市面上的相纸是用一张少一张,且绝大多数已经过期,但并不妨碍明星效应拉动更多人跃跃欲试。一些摄影机构开始提供相关的拍照项目,挂在闲鱼二手交易平台上的撕拉片价格也水涨船高,停产前一盒70元就能买到的相纸现在需要2、3000元。
上一次从论斤卖的“电子废品”变成上千元潮物的是CCD相机。利用电荷耦合原件(即CCD电子传感器)把光学影像转换成电子信号,还是21世纪之初数码相机的主流技术,但在与当下动辄上亿像素的数码相机和高清手机镜头的竞争中,CCD的市场表现却并不逊色。与撕拉片、CCD热卖相伴随的是“复古”“怀旧”等词眼,当人们有共识地实践着“怀旧”,人们在怀念什么?又得到或又失去了什么呢?
01 淘汰亦浪漫:经怀旧心理美化后的撕拉片
上个世纪,即时成像技术是应对去暗房冲洗胶片需要花费大量时间的“麻烦”才被发明出来的。但如今,相比只要按下屏幕按钮就能即刻出片的数码设备,撕拉片不再具备任何效率上的“快”。相反,抽出照片和撕膜的动作略显繁琐,让人联想到拍立得在等待成像时也需要甩一甩或用手捂热的步骤,但这恰恰构成了它们受到喜爱的一种理由,因为人们在经技术发展被迭代掉的所谓缺陷里体会到了仪式的趣味。

淘汰物如今却重新充满吸引力,其中有两种体系的话语在碰撞。一方面,源源不断出现的新产品诉说一套进步主义的发展叙事,目标是实现技术革新。一往无前的视角,让很多新事物都被赋予了必然“落后”的宿命。另一方面,也同样是这股急剧速度让人产生了无从适从的应激性反应,他们渴望搜索一种与现有生活截然不同的感受,而“过去”与“复古”就成了一处用来安放失落思绪的空间。
如果说前一种话语是慕新的、进步的,那么后一种话语就是怀旧,二者共同出现,组成了现代生活经验的一体两面。哈佛大学斯拉夫比较文化教授斯维特兰娜·博伊姆(Svetlana Boym)在其著作《怀旧的未来》中分析,通过革命或工业发展取得进步的理念是工业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并演变成统摄一切的全球性叙事,而怀旧是现代生活进步叙事的副产品——工业化和现代化的迅速扩张反而让人开始渴望往昔较慢的生活节奏。

[美] 斯维特兰娜·博伊姆 著 杨德友 译
译林出版社 2010-10
正如德国文化研究学者沃尔夫冈·希弗尔布施所说,“旧技术只有从被新技术宣告终结的那一刻起,才会焕发出浪漫”。在人们被现代生活挤压后无所排解,转而把“过去”当作“现在”的一种替代性选择后,人们也会相应地对记忆进行美化加工,强调过去是值得怀念的。暨南大学中文系教授赵静蓉将怀旧实践形容成一种想象性的审美活动,它不但会僭越纯粹事实性的记忆,还会对其进行再度阐释、赋予意义,将过去“重新现实化”。
因此,即使是撕拉片的同一性质,也在两种话语的解读中持续翻转着情感色彩:清晰度低也是“自带磨皮效果、有朦胧美”;一次闪光就永久报废的镁光灯不耐用,却在使用者的眼里完成了它用脆弱生命定格永恒瞬间的使命,颇有美感;数码设备固然储存空间强大,让容易损坏的实体照片得到数字永生,但不如撕拉片捧在手掌间那样有重量、有形状、有温度;撕拉片成像质量不稳定,经常出现偏色、火焰纹、珊瑚纹的情况,但也意味着撕开照片前一秒人们能收获紧张刺激的情绪体验,如果好看就算惊喜,不好看也至少是独一无二的。

而就在旧技术重焕生机的反面,置身如今社会的各类负面情绪也显得更加清晰可辨。喜爱撕拉片模糊的画质,是由于高清的图像质量也会给人带来一种锐利刺眼的局促感受,人们仿佛置身于哲学家韩炳哲所言的“透明社会”,一切暴露在外,随时随地难逃被观看;沉浸在撕拉片缓慢的成像速度之中,是由于“加速”是现代生活的重要特征,不费周折就能快速按下快门的手机或数码相机容易培养随意散漫的态度,令人缺少专注和思考的时间;期待显影反应的随机性,甚至期待快门帘故障漏光而能在照片上烙印下一片光束,是由于机械复制时代的产品太过于标准、千篇一律,失去了哲学家本雅明口中“原真性”的作品进而也滋生了人们的枯燥和无聊;而相信“银盐分子记录影像的细腻程度远超数码感光元件,胶片才能真实地还原现实”,则是由于身在一个符号过剩且难以溯源的“超真实”世界,人们无法辨认真实与虚假的区别却恰恰想要把握,因此越发感到晕头转向、筋疲力竭。
02 当在数字屏幕上也能“撕拉”:被掏空意义的怀旧狂欢
怀旧情绪落点在对于旧媒介物的重新追捧上,是一种常见的转换方式,但它并非总是受用的。就像撕拉片相纸稀缺带出的尴尬境地,“纸片茅台”的高昂价格让出于怀旧的摄影行为只能局限于圈层较小的明星人群,很难扩散到大众当中。
就在人们依旧跃跃欲试之时,有网友提供了替代的解决方案,“没关系,反正后来也会出来撕拉片滤镜的。”其实,这段时间已经有摄影机构直接推出“仿真撕拉片摄影”的服务项目,即用现代相机拍摄,再仿撕拉片进行调色。也有网上店铺售卖“宝丽来/拍立得滤镜全家桶”,其中就包含撕拉片滤镜效果,支持Lr、Ps等软件使用。

复古滤镜早就不是新鲜的存在,过去5年里,苹果应用市场上架了超过100款仿胶片摄影软件,其中下载量最高的NOMO CAM当前评分人数已经达到134万人。不仅是在画面中添加划痕和泛黄的视觉效果,在拍摄时模拟快门声,有的软件甚至试图全方位地还原胶片摄影的逼真效果,让用户获得几近于实体机的操作体验:设置“换卷”“冲洗”“扫描”的按键以供点击,或者模仿胶片机不能连续每秒拍摄照片,且无法在软件中进行图像后期编辑的技术限制。
仔细留意生活,会发现关于复古意象的数字拟物化充斥在方方面面。例如屏幕上的日历软件经常模仿纸质日历的外观,时钟软件则复刻了机械钟表的样子,在绘画软件中,鼠标光标也是画笔的形状。人们一面钻进被建构出来的古早回忆里,一面又享受着归功于新技术才实现的场景,倚仗并吸收不同时间状态给人带来的能量,这似乎颠覆了怀旧偏爱过去、拒绝现在和未来的传统语义。
在《怀旧的未来》中,博伊姆就曾将怀旧分类成两种——修复型怀旧和反思型怀旧。前者强调过去是完美的,倾向于返回原来的静态神话之中,而后者则以一种幽默和讽喻的姿态点出过去的不可返回与人的有限性。就像在“梦核”图片里,不管学生时代的微机课机房或小区公园的大象滑滑梯有多美好,其上也总会附上一行“你可以回去,但那里已经没有人了”的文字一样,反思型怀旧意识到家园成了废墟,或经过修葺已被美化得面目全非,反而受一种距离感的驱使来叙说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关系,释放历史发展的潜能,即问题不是非要回到过去才能得到解决。

因此,怀旧有时并非真正想要回到过去,也没有反现代,媒介研究学者考杜罗(Elena Caoduro)在一项针对复古滤镜的研究中指出,新旧技术的调配混用恰恰是在与过去和舒适的记忆保持联系的同时,搭建了向进步和现代性过渡的路径,并在两者之间保留了一寸自给自足的小世界,允许人们在这个间隙中获得感官愉悦,本质上是一种跳脱时间性的玩耍和救赎。
但在尽兴玩耍和消化完情绪后,怀旧原先存有的抵抗意味也可能随之稀释、消散,让人失去改变现实生活不安感的力气。显然,很多撕拉片或其他复古技术爱好者并未轻易接受旧技术物被赋予的文化意涵。在一篇相关的质性研究中,接受访谈的几位胶片滤镜使用者尽管都没有使用胶片机的经验,却将胶片诠释为一种“更高级”的表现形式,并且直言“胶片相机真的比较麻烦,要拍完一卷才能送去洗,不太适合日常记录发朋友圈”。此时,对于怀旧价值的肯认与否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能借其在社交媒体展示审美观念、构建时尚身份,再不断地围绕形式化的怀旧物进行文化消费,确认集体共识。
作为数字拟物化成果的复古滤镜给一种另类标准化、制度化的图像内容再生产提供了契机,即便是在反思型怀旧的范畴中,哲思也会被掏空,拥有被平台资本征用和收编的危险。在社交媒体算法和流量的浸润下,撕拉片尽管套上了“怀旧风”的外衣,但却是将怀旧功利化地看待,甚至根本无关怀旧,仅仅指向潮流的视觉审美标准。当我们越来越多地说起“怀旧”、重复“怀旧”,词语的质地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绵软松懈,成了容纳一场又一场短暂狂欢的空壳。
参考资料:
https://mp.weixin.qq.com/s/_06JXGez2vf6oxK9hBIeqw
https://mp.weixin.qq.com/s/-VzG5YSdOOc3_FhldTUgRw
https://mp.weixin.qq.com/s/ebgPEr9WboUq4D6Ms8Fosw
https://mp.weixin.qq.com/s/79MgoUtwAIeZQsRowfajpg
Photo Filter Apps: Understanding Analogue Nostalgia in the New Media Ecology
Caoduro, E. (2014). Photo Filter Apps: Understanding Analogue Nostalgia in the New Media Ecology. Networking Knowledge, 7(2), 67-82. https://doi.org/10.31165/nk.2014.72.338
[美] 斯维特兰娜·博伊姆:《怀旧的未来》,杨德友 译,译林出版社,2010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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