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荒原的车站,列车成日不停地从东驶向西,又由西驶向东。来到这里的人,通常是被生活排挤到无处可去的可怜人,他们有的是退役的、被国家弃置的老兵,比如主角铁路工人叶吉盖,有的是背负着“历史错误”的知识分子,就像教师阿布塔利普,他们携家带口,试图在一片荒芜中扎根活下去。
跟荒原比,人太渺小了,生存也太难了。这里的人连喝水都得用大槽车从外地运来,谁要想喝点新鲜的水,就得骑着骆驼带上水袋,到非常远的地方打水,下场大雨会像过节一般欢腾庆祝。正因为条件艰苦,人们要想活下去,便更要有股精神,否则就会像蓄电池一般白白消耗。 然而,该来的还是要来的。
人的死亡,发生得非常普通,就像“一条狗死在路上一样”。在荒原的一个小站,夜半时分,老头子叶吉盖正在扳道房值勤,妻子前来告诉他,他的工友和伙伴卡赞加普死在了家中。在与工友的子女开会商讨之后,叶吉盖反对卡赞加普的儿子将父亲“随便一埋”的打算,执意将卡赞加普送到三十公立以外的阿纳贝特的祖坟上。安葬于阿纳贝特的祖坟,是此地人祖先的惯例,也是死者生前的要求。在从车站前往墓地为工友送葬的过程中,叶吉盖回忆起了自己在荒原车站度过的半生时光。 令人感到惊奇的是,与此同时,在荒原车站的几十公里以外,无人火箭腾空而起。在这古老的送葬仪式发生之时,科学家们正要与外星文明进行初次交流。
荒原小站与科学基地,古老传说与现代科学,奔赴葬礼与火箭升空,这个充满荒诞对比元素的故事出自吉尔吉斯斯坦作家钦吉斯·艾特玛托夫的长篇小说《一日长于百年》。早在上世纪60年代,艾特玛托夫的作品就曾由《世界文学》杂志译介进入中国。1965年出版的《艾特玛托夫小说集》一本内部书刊,和当时其他所有内部资料一样,因为都有黄色的封面而被读者称为“黄皮书”。张承志曾著文称,艾特玛托夫给予了他在创作上的“关键的影响和启示”。1982年,艾特玛托夫的首部长篇《一日长于百年》由新华出版社翻译出版。小说的书名来自于帕斯捷尔纳克1959年所作的诗歌《唯一的日子》:“睡眼惺忪的时针 / 懒得在表盘上旋动,/ 一日长于百年,/ 拥抱无止无终。”今年恰逢艾特玛托夫逝世十周年,诞辰九十周年,《一日长于百年》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再版。 在旧版问世三十余年后,这个故事在今天又有着怎样的新意呢?

艾特玛托夫 著 张会森、宗玉才、王育伦 译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7年11月
祖坟、历史与国家机器:没有了记忆,就成为了奴隶
他们的旅程从活人的领地荒原小站开始,一直指向乃曼族祖先之坟阿纳贝特。这座坟墓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在小说中,艾特玛托夫以一段发生于遥远时代的母亲寻子的传说,向人们介绍了“阿纳贝特”的来历。
那时候,柔然人占据了萨雷-奥捷卡,将本地的男女老少变为自己的奴隶。他们制作奴隶的方法非常残忍——将骆驼最结实的项部皮肤剥下来,趁热蒙在俘虏剃光的秃头上,俘虏紧接着被丢在旷野中猛晒,再无法与刑具分割,五六个人中只有一位能活下来,那个幸存者就叫曼库特。因为骆驼皮在暴晒过程中急剧收缩,他的头发生长出来又被压弯回去,扎进自己的头皮,他的意识在这一过程中也逐渐模糊,不再记得自己是谁的痴奴。当他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时候,就变得特别值钱了,因为他忠心耿耿、盲目坚定,更适合在荒原上放牧驼群。
曼库特的亲人不愿寻找他们,因为即便找回来,也只是一具不会思考的驱壳。只有一位母亲,她锲而不舍地寻找自己的儿子,终于有一天,找到了这位正在为主人放羊的曼库特。儿子失去了记忆,他已认不出母亲,而她仍不放弃,每天都过来,对着放羊的儿子说:“想一想你是谁家的子弟?你叫什么名字?你的父亲叫杜年拜!”柔然人发现了她,让曼库特射杀自己的母亲,曼库特照做了,母亲应声倒地。她的白头巾化作一只鸟儿,每每遇到旅人就重复着哀鸣:“想一想你是谁家的子弟?你叫什么名字?你的父亲叫杜年拜!”

母亲化为杜年拜鸟儿的故事,在阿纳贝特坟墓上方萦绕,它提醒着无数后人,不要让暴力侵蚀掉自己的记忆,不要忘记自己的来历。而在小说的另外一处,有人将这个故事记下,试图将之传承下去。作为车站里的知识分子,教师阿布塔利普背负着历史的“错误”——他曾做过德国人的战俘,因此不能再担任教导下一代的工作,屡经周折带着家眷来到此地。他预备用笔给子女留下遗产,于是记录了杜年拜鸟和阿纳贝特坟墓的故事:
“我的遗产不会给别人带来祸害。我的遗产不过是我的灵魂,我的笔记……生活一直排挤我,把我挤到这个地方来,让我在这里消失掉,而我却要把我心中想的、知道的东西,都为他们写下来,我将在我的孩子们的头脑中生存下去。”
而这篇杜年拜鸟的传说也为阿布塔利普招来了祸患。他在写作的消息被人“揭露”,三个穿着皮靴的人从远方来到了车站,对他和他的朋友进行了审问。在对叶吉盖的盘问中,穿着皮靴的隼眼人宣称阿布塔利普“私自”写下这些回忆录是反动的。
“若是每个人都恣意乱写,会有什么后果?谁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谁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从哪儿来的这些敌对阶级的思想?……这是反革命行为,要受制裁!”
“怎么能指控一个人进行反动的回忆呢?难道一个人的回忆能分为革命的和反动的吗?”
叶吉盖如此想,也如此应答审讯者。审讯者对此并不关心,他只是富有经验地将杜年拜鸟的传说判断为含沙射影的“反动”之作——一个鸟竟然有着人的名字,这其中一定有“把戏”。
祖坟,其实就是记忆之冢;忘记祖坟的人,就是忘记了自己的来历。而比起忘记自己的来历,更可怕的是用强力去消灭记忆,以此制造奴隶。杜年拜鸟向人们哀鸣着不要忘记过去,阿布塔利普就是个不愿意忘记过去的人,他记录下了自己的战时经历和本地传说,却为自己的记录付出了代价。审问结束后,阿布塔利普被押上了火车。荒原上唯一对抗记忆消失的人,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记录的杜年拜鸟手稿也消失不见了。
艾特玛托夫运用民间传说作为小说叙事的基底,在《一日长于百年》中,杜年拜鸟的传说颇富神秘色彩地揭示了当地人的来源。在另外一篇小说《白轮船》中,他也以类似的笔法,以传说书写出当地人的起源:《白轮船》里的孩子坚定地相信爷爷所说的故事——他们都是长角母鹿的后代,记着这点对他们这个族群今后的存续来说都非常重要,而在外人看来,这样的传说是愚昧的、落后的、没文化的,爷爷也是可笑的老顽固。代表着外来先进力量的士兵对孩子说,“我们在走向共产主义,我们在飞向太空,而他在教你什么?最好让他到我们的政治课堂上来,我们就能一下子把他改造过来。” 他们最终确实改造了爷爷——趁爷爷喝醉,他们唆使他杀死了自己心中圣洁无比的母鹿,这些人因为成功亵渎了圣洁而感到无比荣耀。

艾特玛托夫 著 雷延中 译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3年4月
科学、未来与绝对权力:告别神灵,“一切从最高利益出发”
回到送葬的过程中。正准备为工友送葬时,叶吉盖注意到了空气中的震荡声,那是荒原车站四十公里以外的宇宙火箭发射地。这个象征着人类进步、科技发达的发射地,在荒原居民的生活里逐渐重要起来,就连叶吉盖也从广播节目和人们交谈里,知晓了宇航员和宇宙飞行的故事,人们为科学进步感到欢欣鼓舞。在省城的文艺演出上,孩子们合唱歌曲,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儿童,因为宇航员叔叔从他们的家乡起飞进入了太空。
科学越令人兴奋,本地的传说就越显得黯然失色——就像《白轮船》里的士兵所说,愚昧又落后。前来为父亲送葬的儿子萨比特让,就是这样一位对本地传说不屑一顾,却对宇宙科学充满信心的年轻人,他好像忘记了失去父亲的悲伤,跟众人炫耀般地讲起无人火箭和无线电来。他说:“事实上并不曾有过什么神,那不是神话、童话罢了。我们的神——他们就住在我们附近的宇宙飞行器发射场上,住在我们萨雷·奥捷卡大草原,因此我们在全世界面前感到扬眉吐气。”这段发言也不禁令人想起士兵对孩子说的那句话:“我们在飞向太空,而他(爷爷)在教你什么?”
飞向太空的知识是高于母鹿的传说的,无人火箭也是大过送葬的仪式的,这其中暗含着意义由高到低的等级秩序。同样珍视民间传说的中国作家韩少功在《马桥词典》中写道,当人们变得强大,就会用强大的知识来解释事物,而不再留恋童年的“拟人化”或者“泛灵化”的想法。他接着说:
“问题在于,强者的思想就是正确的思想么?在相当长的岁月里,男人比女人强大,男人的思想是否就正确?列强帝国比殖民地强大,帝国的思想是否就正确?如果在外星空间存在这一个比人类高级得多也强大得多的生类,它们的思想是否就应该用来消灭和替代人类的思想?”
而在萨比特让看来,无线电操纵宇宙飞船还不算什么,今后无线电就应该操纵人类,他对众人说,“将来会有那么一天,用无线电控制人的行动,就像控制机器一样。你懂吗?控制人,从老到小,一个也跑不了……科学从最高利益出发,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萨比特让对无线电操纵人有一整套滑稽的解释,“到时候,每个人都要根据中心的指挥行动,如果要你唱歌,就发出信号,于是你就会唱起歌来。如果要你跳舞,就发出跳舞的信号,于是你就会跳起舞来。需要你干活,一给信号你就干活,而且干得特别来劲!”讲到最荒谬之处,萨比特让热切地说,一个男人,只有在无线电给他信号的时候,他才会跟妻子“干那事”,因为无线电的信号是从“最高利益”出发的,在人口太多、食物不足的时候,就要缩减出生率。

对本地传说不屑一顾,将无人火箭称为神灵,还对“无线电”的操纵力量及“最高利益”崇拜不已,这样的子侄辈让叶吉盖哭笑不得,也令人想起传说里被柔然人虐待至记忆全无的奴隶曼库特——他们没有来历,没有欲望,顺从好用,从不背叛。 跟这些奴隶相比,萨比特让期待的符合“最高利益”的无线电人,可能只是少了一副紧绷在头上的骆驼皮刑具,殊途同归。
叶吉盖明显不会赞成这样的“无线电人类”的,但他也担心起来,如果真的有这样一批人,“若是他们真的想像神仙一样统治我们,那可怎么办?”他想到,如果将来的人们,再也不相信神灵与祷词,那又该如何安葬彼此,又会用什么样的语言概括逝者的一生?换言之,当人们不再记得自己的祖先是谁?死亡对他们还会有触动吗?叶吉盖在省城的送葬仪式上,已经为那种“开会”的统一场面深感惊奇——面对逝者时,所有人讲的都是一样的内容,对逝者的概括也是相同的,“一生干过什么工作,担任过什么职务,工作得如何。”然后是奏乐,坟墓上洒满花朵,最后说一句,“他将永世长存!”
在故事的末尾,当以叶吉盖为领头的送葬人群到达坟墓之后,他们发现,母亲安息之墓已经变成了军事禁地。身为平民,他们不能拉着尸体随意僭越。站岗的士兵通报了他的上级,而上级军官倾听申诉的样子,让叶吉盖心生绝望,“他所认定的那些把自己同萨雷·奥捷卡的历史联在一起的东西,这一切顷刻间化为泡影,成了徒劳无益、微不足道的玩意儿。”军官对他们说,不光他们现在进不去,这里的墓地也将很快被夷为平地。就如同传说里的母亲一遍遍问着已经变成曼库特的儿子一样,叶吉盖问军官,“你的父亲是谁?” 军官回答,“这与正事无关。”于是,来送葬的人,因为不符合“最高利益”,被挡在了祖坟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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