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今年是美国导演斯坦利·库布里克诞辰90周年，也是其经典作品《2001太空漫游》上映50周年。《2001太空漫游》当时在口碑和商业上均大获成功，这让库布里克充满信心，酝酿着拍摄一部“史上最优秀的电影”。

这部筹备多年的巨作就是《拿破仑》，据说库布里克为此观看了所有相关主题的影片、研读了500多本书籍，他搜集的资料可谓是“世界上最大的拿破仑资料库”——从中库布里克可以随时了解他的角色在特定的某一天身在何方、在做些什么。1971年，在拍摄《发条橙》的时候，库布里克有次和男主角马尔科姆·麦克道威尔一起吃饭，他将牛排和甜点交替塞进嘴里，然后告诉对方，“拿破仑就是这样吃东西的。”

库布里克做了如此细致入微的历史考据，他心中期待着的则是一部宏大的传记片——从拿破仑还是嗷嗷待哺的科西嘉岛婴儿，到他在南大西洋小岛圣赫勒拿岛上孤独终死。至于选角，也是大手笔，库布里克考虑了当时特吕弗的御用男演员奥斯卡·沃纳，还有崭露头角的杰克·尼科尔森——10年之后，库布里克与他合作了《闪灵》。至于女主角约瑟芬的人选，库布里克曾经期待是奥黛丽·赫本。然而，因为种种原因，这部在库布里克心中酝酿多年的雄心勃勃的传记片最终没有得到机会拍摄出来。而今，我们只能从文字资料和其他电影的片段中感受库布里克“无边想象力的丰碑”。

无法上映的电影：《拿破仑》

文 | 西蒙·布朗德  译 | 邵逸

拿破仑（NAPOLEON）

导演：斯坦利·库布里克 主演：奥斯卡·沃纳（Oskar Werner）、奥黛丽·赫本 时间：1967年至1971年 预算：600万美元 国家：多国合拍 类型：历史剧情 制片方：米高梅

根据斯坦利·库布里克的标准，1971年《发条橙》的前期制作进展飞速。他甚至有时间和男主角马尔科姆·麦克道威尔（Malcolm McDowell）一起吃午饭。两人一边吃一边讨论这部反乌托邦的影片，麦克道威尔震惊地看着导演将牛排和甜点交替地塞进嘴里。“拿破仑就是这样吃东西的，”库布里克如此解释道。拍摄《发条橙》之前，库布里克为了这部帝王传记片筹备了4年，把影片的方方面面都研究得非常透彻。有人认为，库布里克之所以对这个项目充满热情，是因为他在拿破仑身上看到了自己：坚定的意志、无双的智谋、天生的领导力。虽然方式不同，两人都对征服充满渴望。难得冲动的他甚至还在激情的驱使下宣称《拿破仑》将是“史上最优秀的电影”。

百宝箱

浏览一下与影片相关的照片、制作文件、前期纲要、信件、笔记、样品、涂鸦、分镜头脚本，你就会意识到，为了说服把这个项目推来推去的米高梅和联美的高管们，库布里克进行了很多实实在在的准备（这些资料都藏在库布里克的百宝箱里，后来也被结集出版）。艾莉森·卡索（Alison Castle）在1999年库布里克去世之后对他的百宝箱进行过“考古挖掘”和编辑，根据她的说法，导演为这部电影所做的功课无人能及。他所搜集的资料被誉为世界上最大的拿破仑资料库。

库布里克读了500多本有关拿破仑的书籍。他对“小下士”（不过，正如库布里克曾提到过的，5.7英尺的身高在当时并不算矮）的演绎——相关准备工作在《2001太空漫游》（2001: A Space Odyssey）后期制作时就已经开始了——将会成为象征导演无边想象力的丰碑。

《2001太空漫游》在口碑和商业上都大获成功，当时的库布里克认为只要他想，无论多大规模的影片他都能拍成。他的想法不是讲述拿破仑生活的某个片段——谢尔盖·邦达尔丘克（Sergei Bondarchuk）导演的竞争影片《滑铁卢战役》（Waterloo，1970）表现的就是法国人落败之前的100天——而是从拿破仑还是嗷嗷待哺的科西嘉岛婴儿的时候一直说到他在南大西洋小岛圣赫勒拿岛上孤独终死。为此，库布里克还热情满满地计划自己撰写剧本。“如果影片真的有趣的话，”他说，“长度并不是问题。”［不过，他也明智地表明影片应该不会比《乱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更长。］

一反常态

宏大规模和历史考据的背后，演绎（和解构）拿破仑的故事其实很不符合库布里克的风格。尽管导演对18世纪的史实进行了大量研究，但影片依然会是一部“动作史诗”，库布里克构思的场景充满戏剧潜力。1815年，拿破仑从流放之地回到法国，想要夺回王位。5000名士兵受命捉拿拿破仑。与追兵狭路相逢时，拿破仑命令自己的追随者按兵不动，独自走向了敌人。他走进火枪的射程之内，高呼：“你们认得我吗？”这句问话让现场的士兵目瞪口呆。在激情的驱使下，他露出胸膛，高喊：“如果你们想要杀死自己效忠的皇帝，那就请便吧。我就在这里。”正是这份自信帮助他征服了半个欧洲大陆。最终，士兵们不仅违抗了逮捕拿破仑的命令，还聚集在他身边高喊“皇帝万岁”。

库布里克拥有高达200的智商和永不枯竭的好奇心，他对自己感兴趣的主题不是研究，而是钻研：对于任何近期痴迷之事，他都会不吝脑力仔细检视。这样的精神衍生出了他作品中对细节的极致关注——为了拍摄讲述太空旅行的影片，他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和美国宇航局合作，探求物理的极限和超越极限的存在。

第一，他观看了现存所有以拿破仑为主题的影片。可能有人认为阿贝尔·冈斯在1927年长达5小时的大作中已经绘制了一幅权威的拿破仑肖像，然而针对这样的观点，库布里克礼貌地提出了异议。“随着时间的推移，（冈斯的作品）在影迷之中积累了一定的口碑，”1968年他对评论家约瑟夫·盖尔米斯（Joseph Gelmis）说道，“（但是）我认为影片非常糟糕。从技术的角度上来说，（冈斯）领先于时代……但是，从故事和表演的角度上，那是一部非常粗糙的作品。”库布里克还读遍了所有的传记以及书面史料。有关片中人物的大量信息被储存在一个橡木文件柜中，按照年份排序，上面标注着各种各样的人名。这样，库布里克就可以随时了解他的角色在特定的某一天身在何方、在做些什么。他还搜集了15000多张以18世纪以及19世纪初的社会为主题的照片，并配备了交叉索引。这样做是为了让剧组所有成员都可以在不打扰导演的情况下查阅这些资料。

库布里克为剧组准备了拿破仑远房表亲的印刷肖像、法国打败奥地利的埃尔欣根之战（Battle of Elchingen）的立体模型、素描草图、漫画草稿、画作、微缩模型、仿制旗帜的照片、烛台、硬币、手枪、绷带等与拿破仑一生有关的道具。他的道具箱里甚至还有18世纪的马蹄铁钉子。为了能在仅用蜡烛照明的环境中、类似日落自然光的光线条件下拍摄，库布里克与他在美国宇航局工作的朋友以及镜头专家蔡司（Zeiss）公司合作，发明了可以应对光线不足环境的50毫米特快镜头。

百分百还原

在库布里克所有有关拿破仑的宏伟愿望中，最激动人心的是他想要不折不扣地还原当时的战争场景。他计划在拿破仑曾经展现过雄才韬略的阵地上拍摄，启用当地的士兵以及4万名罗马尼亚步兵和一万骑兵，演绎这些“残酷而致命的战役”。“我不想作弊减少士兵的人数，”他对盖尔米斯解释道，“拿破仑领导的战役总是发生在辽阔的露天，士兵组成的方阵时进时退，整个画面好像一场盛大的舞蹈表演。”尽管血腥残暴，从远处看，拿破仑领导的战役有集体表演一般的美感，让斯巴达克斯以及罗马军队棋盘式的布阵相形见绌。库布里克坚持所有群众演员接受4个月的古代军事培训——甚至引入了类似军衔的等级系统——导演拍摄这部影片的态度和打仗没有两样。

但是，库布里克不希望重蹈1963年约瑟夫·L.曼凯维奇《埃及艳后》失去控制的覆辙。尽管影片的预算已经从300万美元涨到了600万美元——在当时非常高昂——库布里克在追求艺术效果的同时也注重控制预算。他选择用地图表现拿破仑和英格兰之间的海上冲突，没有倾家荡产去拍摄海战。片段的最后是一个揪心的镜头——一艘法国军舰沉入海底，一位淹死的将军和文件、书本以及一只烤鸡一起漂浮在船舱之中。鉴于影片涉及宏大的历史背景，地图和旁白会给观众提供必要的提示。库布里克甚至找到了一家可以用纸张生产戏服的纽约公司。拍摄测试证明只要保持几英尺的距离人眼就分辨不出这种纸质服装和真的布料之间的区别。

更多的妥协还在后面。战役发生的真实地点已经作为历史遗迹被当地政府保护了起来，在那里进行拍摄并不现实。但是库布里克并不气馁，继续在当时的南斯拉夫和罗马尼亚寻找取景地——这些地点距离现实中拿破仑的生活轨迹都不遥远。另外，这些国家低廉的军队征用费也十分诱人（在罗马尼亚只要花5美元就可以征用一个士兵一天）。库布里克力求完美，从滑铁卢收集了土壤样本，希望在新的拍摄场地重现同样颜色和质感的土地。

过于昂贵的电影明星

由于影片的筹备过程过于漫长，有关男女主角人选的争论发生又平息，电影明星们的人气也起起伏伏。在1968年11月的笔记中，库布里克郑重地列出了最影响这部军事大片预算的“4大主要花费类别”：“大量群众演员、大量军队制服、大量昂贵的布景、过于昂贵的电影明星。”

他竭尽全力控制前3项的花费，也不愿在演员片酬上认输。既然明星身价高昂，他就启用“有实力的新人”。从早期的笔记来看，他看中的人选包括彼得·奥图尔（Peter O’Toole）、亚历克·吉尼斯（Alec Guinness）、彼得·乌斯季诺夫（Peter Ustinov）和让-保罗·贝尔蒙多（Jean-Paul Belmondo）。1968年，他又向奥斯卡·沃纳［因出演特吕弗作品《祖与占》（Jules et Jim，1962）和《华氏451度》（Fahrenheit 451，1966）而知名］发出了邀请。然而，随着影片一拖再拖，库布里克又开始倾向于戴维·海明斯和伊恩·霍尔姆。时间进入到20世纪70年代早期，导演考虑的人选是杰克·尼科尔森（Jack Nicholson）——从拿破仑心高气傲、智慧过人的潇洒到他脆弱人性化的一面，再到他滥用权力、情感和恐惧的残酷，尼克森最能演绎这个复杂的人物。［也有人说在《闪灵》（The Shining）中的杰克·托伦斯（Jack Torrance）身上可以看到拿破仑的影子。］

库布里克希望将心理分析融入影片，对权力、特权和误判进行探索——是什么导致了拿破仑的倒台？一个谨慎的人怎么会把针对俄罗斯的军事行动“彻底搞砸”？影片还会讲述一个悲伤的爱情故事。“拿破仑和约瑟芬之间的情感纠葛……”导演曾感叹道，“事关迷恋与激情，是历史上最著名的爱情纠葛之一。”约瑟芬既是他的力量又是他的软肋，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是一场战役，也与拿破仑与法国的关系一样，分分合合，充斥着背叛和不忠。拿破仑高潮迭起的峥嵘岁月与激烈的性爱场面相互穿插，这些性爱场面全部发生在装满镜子的房间里，极尽挑逗之能事。（不过艾莉森·卡索遴选的女演员人选——奥黛丽·赫本、瓦妮莎·雷德格瑞夫和朱莉·安德鲁斯——得到的保证都是片中没有夸张的性爱场面，影片还不如一杯格雷伯爵茶来得刺激。）

和库布里克所有的影片一样，在长达数月、事无巨细的前期制作过程中，《拿破仑》也发生了很多变化。“我有很多新的想法，”不断阅读并进行研究的导演在1971年坚称。然而除了服装测试——包括库布里克以自己的女儿卡塔琳娜（Katharina）和安雅（Anya）为参照系，与她们一同拍摄的照片——剧组一帧影像也没有拍摄。

命运的嘲弄有时十分残忍：和拿破仑一样，库布里克最终败给了政治。在他不紧不慢地为这部大作做准备时，状态不佳的米高梅被酒店大亨柯克·科克莱恩（Kirk Kerkorian）收购。科克莱恩不能忍受影片高昂的成本，收回了投资。就连库布里克的支持者们也很难争辩这部影片一定会取得票房上的成功。在库布里克研究衬裙裙摆和战场枪炮位置的这段时间里，有包括邦达尔丘克的《滑铁卢战役》在内的3部有关拿破仑的电影的上映，全以失败而告终。当时的米高梅几乎不给任何影片开绿灯，在这样的氛围下，库布里克这样宏大的项目自然得不到任何支持和资金。后来，走投无路的导演曾尝试过向联美推荐这部影片，不幸的是，他得到了相同的答复：太昂贵、太冒险、太老套。

沮丧的库布里克随后和华纳兄弟签订了3部影片的合约。像是要与过去彻底了断一样，他开始了《发条橙》的制作。然而，越是了解《拿破仑》遗留下来的众多材料，就越会为这部影片感到惋惜。从来没有人对战争和历史注入如此的热情、执着、智慧和浪漫。因此，我想在结尾与您分享，库布里克对拿破仑犯下的愚蠢错误的演绎：这位皇帝曾经彻底失算，选择在严酷的冬季进攻俄罗斯，最终，这场侵略以悲剧收场。

他们在荒芜的冰原上撤退，跋涉超过1000英里，原本训练有素的军队变成了“一群饥饿难忍、情绪失控的暴民”。进入村庄之后，士兵和军官带着他们的马挤进一座小屋并封锁了入口，还在外面的士兵为了进屋不惜动武。屋子着火之后，屋里的人和马被活活烧死，屋外的士兵在火苗边取暖，把马肉穿在剑上烧烤。

无论多么昂贵，《拿破仑》都应是一部精彩的作品。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库布里克得到了华纳兄弟公司的全力支持，后者承诺愿意为他拍摄的任何电影提供资金，《发条橙》就是他在华纳的第一部作品。此后，他再也没有受过制片方的冷遇。另外，库布里克全面细致的研究并没有全部白费：他将不少背景材料用在了1975年对威廉·萨克雷（William Thackeray）的《巴里·林登》的改编当中，“蔡司”镜头也在片中得到了精彩的运用。

《拿破仑》是库布里克个人非常看重的项目，而《巴里·林登》很可能是它的替代品。而且，在1999年的《大开眼戒》中，还能找到《拿破仑》剧本中的元素：拿破仑在天寒地冻的冬夜遇到一名妓女的情节以及情侣们在光天化日下亲热的放荡片段。1977年，随着《根》（Roots）在电视上大受欢迎，库布里克告诉评论家米歇尔·西门特（Michel Ciment），他有意将《拿破仑》改编成总长20小时的电视剧，由阿尔·帕西诺（Al Pacino）担任主演。事实证明，这可能只是一时兴起——库布里克已经不再纠结于过去，他从未将剧本正式交给过华纳兄弟公司。

这部电影有可能被拍摄完成吗？

史蒂文·斯皮尔伯格一头扎进库布里克档案馆的时候，大家以为他会重启《拿破仑》。然而他选择了制作《人工智能》（A.I.,2001）。不过，2013年在接受法国电视台Canal+的采访时，斯皮尔伯格表示他正在库布里克家人的帮助下将《拿破仑》的剧本改编成一部电视迷你剧。斯皮尔伯格宣布这个消息之前，有传闻称迈克尔·曼和马丁·斯科塞斯对拿破仑的剧本有兴趣。2001年2月，历史电影导演埃里克·尼尔森（Erik Nelson）曾提出要根据库布里克留下的大量有关的拿破仑的资料拍摄一部纪录片。

（本文节选自《无法上映的54部电影》，经出版社授权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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